福柯如何教我们像考古学家一样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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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1 10:11 来源:Parheb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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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他在20世纪60年代发展出的“知识考古学”方法,构成了其早期思想的核心与独特标识。在这一阶段,福柯以一系列别具一格的历史研究著作颠覆了传统思想史和观念史的研究范式。从《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到《词与物》,再到方法论总结性的《知识考古学》,福柯通过“考古学”隐喻重新审视知识与话语的历史。他的研究不再将思想视作连贯发展的体系或伟大人物的创见,而是试图挖掘不同时期话语背后的深层规则和无名结构,以揭示知识演变中断裂和差异的存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为人文社会科学提供了一种全新视角,影响所及甚广,也引发了众多争论。本文将探讨福柯知识考古学阶段的思想理论,包括其基本概念与理论框架,在代表性著作中的具体运用,在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应用,以及当代对其研究动态和主要争议。

知识考古学方法的基本概念、背景与理论框架

什么是知识考古学?

福柯所说的“考古学”并非传统考古学对物质遗存的发掘,而是一种对话语和知识的历史研究方法。他借用了“考古学”这个旧词赋予新义,指通过分析历史上话语实践的“遗迹”(monument),重构某一时期知识体系的“档案”。这里,“档案”是福柯用来描述特定时代一切陈述得以产生并被存留的总体体系,即该时代的话语规范和知识边界。知识考古学旨在发掘埋藏于文本和话语深处的历史先验结构,如同考古发掘地层一样,将层层累积、错综复杂的知识形态呈现出来,而非编纂连续的思想发展史。

思想背景:

福柯的考古学方法兴起于20世纪中叶法国思想界,对抗当时占主导的现象学、人道主义和传统观念史方法。其思想渊源可追溯至多重背景的融合:一方面,他受到结构主义潮流的影响,特别是语言学和人类学结构分析的方法论启发,将语言/话语视作有自身规则系统的对象;另一方面,他吸收了法国历史认识论传统(如巴什拉、康吉莱姆)的养分,关注科学思想的不连续变迁史。此外,福柯深受尼采谱系学思想的启发,倾向于揭露概念和价值的历史偶然性,而非寻求形而上学的起源。20世纪60年代的“新史学”环境也为福柯提供了沃土: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如布罗代尔)的“长时段”视角和对结构的重视,使福柯看到了将结构主义方法应用于历史研究的可能。福柯肯定年鉴学派反对传统英雄史观与总体连续史的努力,也借鉴了其强调长时段结构变迁的眼光。然而,他又保持距离,更加激进地强调断裂和非连续性。总的来说,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诞生于对传统人文主义历史哲学的不满(如萨特式的主体自由连续史观),以及对学科化知识史的新探索。这种方法论上的革命性尝试,使他被一些评论者视作结构主义史学或后结构主义思想史的代表人物之一。

核心思想与理论框架:

知识考古学的理论框架围绕着对话语(discours)系统的分析展开,其关键在于抛弃传统历史研究对连续性、起源和作者主体的执著,转向分析规则、断裂和结构。福柯提出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概念来支撑这一框架:

  • 话语与陈述:在福柯看来,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不是观念或文本作者,而是具体的陈述(énoncé)。陈述是话语实践中的基本元素,一句话、一段话只有在特定语境下作为“被言说之事”时,才构成一个陈述。考古学分析关注的是陈述的集合如何形成某种秩序,而不探寻单个陈述背后的意图或真理。话语并非单纯等同于语言文本,而是指构成知识的言说实践整体,包含了概念、术语、陈述关系等等。
  • 话语形成(话语结构):福柯使用“话语构型”来指称某一时期、某一领域中话语要素组合成知识体系的方式。每一话语构型(discursive formation)由一组规则所决定,这些规则规定了在该领域何种对象能出现、谁有资格言说(主体位置)、用何种概念和理论框架表述,以及何种策略构成话语的主题连续性。换言之,它包含对象的形成规则、主体位置规则、概念形成规则、理论主题策略等要素。通过考古学的方法,研究者要揭示这些“形成规则”,也即特定历史时空下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
  • 知识型(épistémè):这是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出的重要概念,指特定时代总体的认识结构或知识构型。知识型类似于一时期的知识“操作系统”,规定了当时各种学科中思想的基本范式。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知识型(例如文艺复兴时期、古典时代和近现代各自不同),彼此之间存在断裂与非连续。知识型是考古学分析把握宏观话语结构的工具,它强调不同时期知识的异质性:某时代的人只能在其知识型限定的框架内思考和言说。福柯通过知识型概念来解释知识史上深层次的变迁断裂,例如18世纪末发生的巨大知识范式转变。
  • 历史先验与体系:福柯将其方法称作探寻“历史的先验”(a priori historique)——即不是康德式永恒不变的先验范畴,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起作用的知识秩序和规则。这些历史先验构成了某时期知识得以成立的条件。福柯还引入“考古学的描述”方法,即不诉诸超验主体或线性演化去解释知识,而是描绘出当时知识实践自身的体系(système)——这体系不以主体意识为中心,而以话语规则为中心。
  • 断裂与非连续性:考古学方法尤为强调历史上的断裂(rupture)和不连续。传统史学往往试图将历史描述为连贯的进步故事,寻找统一的起源、发展脉络,并以作者主体作为贯穿线索。福柯对此持批判态度,认为这掩盖了真实的历史不连续。相反,他主张关注断裂——知识在某些时刻会发生质变式的改组,出现断层,以致过去的思想体系突然被新的规则取代。例如,他指出西方思想自文艺复兴以来发生过至少两次重大断裂:一次在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另一次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使得知识型发生更替。考古学力图揭示这些断裂处的新规则何以可能。为突出断裂,福柯在分析中刻意悬置传统上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连续概念,如“传统”“影响”“进步”“精神”等,并避免以作者、著作或流派为单位叙述历史,而直接面对那些沉默无言的知识遗迹
  • 反人类学与去主体化:福柯的考古学具有强烈的反人类中心倾向。他批判传统历史把主体(如作者、自我意识、人类理性)当作历史发展的原动者,认为这种人类学范式是现代发明的神话之一。连续的历史观与将人的主体性置于历史中心的做法密切相关:通过赋予历史一个主体(如“人类精神”),才能讲述线性连续的故事。福柯则主张“去人类学化”,即将人作为知识的产物来看待,而非起点;历史分析应摆脱对主体意识的依赖。他断言:“连续的历史是主体的基础功能所不可或缺的对应物;它确信任何逃逸主体之物最终都会还原于主体的意识……把历史分析变成连续的话语、并把人的意识变成一切变化与实践的原初主体,是同一思想体系的两面。”为此,考古学分析代之以系列、断点、层次、差异等概念,不诉诸主观意识,而寻求在知识实践本身中发现秩序。福柯特别受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的启发,认为他们从不同角度打击了启蒙以来以主体和理性为核心的人类学神话。因此,他的考古学被视作一种反主体哲学的实践:通过历史研究揭示“人”这一观念本身的历史局限,使人不再是知识的当然中心。

综上,福柯知识考古学方法的理论框架可以概括为:以话语为分析对象单位,通过发掘历史时期知识型话语形成规则,强调断裂和差异,反对连续和起源迷思,从而在去主体化的立场上描绘知识的“非人类学”历史。这一方法脱胎于结构主义但又超出之,被福柯称为对“人类所说之物的完全不同的历史”的探索。它为理解人类科学和社会思想的发展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历史不再是主体精神展开的叙事,而是各异的知识考古层累所构成的拼图。

“知识考古学的运用与结构

福柯在其“考古学阶段”撰写了多部划时代的著作,将考古学方法付诸具体的历史研究实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部著作——《疯癫与文明》《词与物》《知识考古学》——分别从不同角度运用了考古学方法,并构成其思想内部逻辑的发展脉络。通过考察这几部作品中考古学方法的具体运用及其内在逻辑,我们可以更深入地把握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意涵。

《疯癫与文明》中的话语考古实践

《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狂史》(1961年法文初版)是福柯的成名作,也是其博士论文的成果之一。在这部著作中,福柯对欧洲从文艺复兴到古典时代(17—18世纪)再到现代的疯狂(疯癫)观念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历史考察。他并未将“疯狂”(精神错乱)视为永恒不变的医学对象,而是探究在不同历史时期,“疯狂”是如何被界定、对待和被赋予意义的。在福柯看来,疯狂的概念本身经历了深刻的话语转变: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疯癫与理性尚有某种连续关系,疯癫被当作对人类境况的一种特殊洞见,体现在文学与艺术形象中;但进入17世纪古典理性时代后,欧洲社会对疯癫态度骤然改变,出现了所谓“大封闭”Great Confinement)的历史事件——大批被视为“不理性”的人(包括精神病患者、乞丐、浪荡子等)被关入医院或收容所,疯癫开始被隔离于理性世界之外。在18世纪启蒙理性盛行下,疯癫逐渐被沉默、被驯服,无法以自己的声音言说,而是成为了理性话语所建构的对立面。直到十九世纪现代精神医学兴起,疯癫才再度在话语中“出现”,但已被规训为“精神疾病”的对象。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运用了考古学式的分析:他挖掘了大量当时的文本资料(医学文献、哲学文本、社会记录等),试图展现某种“无声的考古学”—即理性与非理性关系的历史层累。这部著作的内部逻辑,并非线性讲述精神医学的进步史,反而突出断裂:例如1650年左右理性对疯癫态度的突变,标志着一条严厉的分割线,将过去较宽容模糊的状态与此后对疯癫的隔离区别开来。在这个断裂点上,社会话语和制度实践共同构筑了新的知识体系:疯癫成为了理性话语的他者,被置于沉默。福柯将这一时期理性对疯癫的排斥机制描述为一部“沉默的考古学”:即通过分析法规、文学、哲学对于疯癫的言说空白与负面描绘,来还原理性/非理性的分界如何历史地形成。这样的考古学研究揭示出:我们今日视为自然的“精神疾病”、“正常/异常”划分,实为特定历史话语的产物。这冲击了传统观念史将疯癫视为永恒医学对象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疯癫与文明》全书并未明确交代“考古学方法论”本身,福柯更多是以一种近似文学隐喻的方式书写历史。但其蕴含的方法直指后来知识考古学的精髓:关注话语背后的排斥体制与知识边界。该书发表后在法国思想界引起强烈反响,也招致一些质疑。例如,哲学家雅克·德里达曾针对福柯对笛卡尔弃绝疯癫的解读提出批评,质疑其方法中过度依赖历史文本表面的现象而忽略了理性自身的逻辑。这场著名的论战反映了福柯早期考古学实践与传统哲学诠释学之间的张力。不过,总体而言,《疯癫与文明》成功地通过对疯癫概念的历史考古,展示了知识如何以非连续的方式构筑人们对理性与疯狂的理解,为后来福柯考古学方法的全面形成奠定了基础。

《词与物》中的知识型分析与人文科学考古学

《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Les Mots et les Choses,1966年出版)是福柯考古学阶段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在这部煌煌巨著中,福柯把考古学方法推广到对西方整个知识体系的宏观考察,尤其关注16世纪以来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认识框架的变迁。“词与物”这一标题意指语言(符号、词语)与世界(事物、对象)之间关系的历史变革。福柯从文艺复兴晚期一直考察到19世纪,分析了三大知识领域——语言/语文学、生命科学(博物学/生物学)和经济学(财富分析/政治经济学)——在不同时期如何构成各自的话语和知识结构。他提出,在文艺复兴时期,知识的组织模式建立在“相似和象征”之上:词语被视为与事物存在内在联系,世界被解读为充满象征对应的整体。但到了17、18世纪的古典时代,知识范式发生巨大转变,进入以“表征与秩序”为特征的时代:人们开始通过建立清晰的表格和分类(taxonomy)来表征世界,语言被看作任意的符号体系,需要以分析和分类方法对应事物。本质上,古典时代的知识型将世界视为静态的可分类秩序,知识任务在于对现成的事物进行排列组合。
 

福柯重点指出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发生的又一次深刻断裂:现代知识型的诞生。在这次断裂中,过去的秩序范式被打破,时间和历史性的观念渗入各门知识领域:语言不再被看作透明中性,而被历史比较语言学视为有机演化的体系;生物学取代古典博物学,开始关注生命过程和机体结构的历史变迁(进化论思潮即建立在此基础上);政治经济学代替重农学派和古典经济学,开始研究生产关系和历史动态。伴随着这一转变,一个新角色也进入了知识视野:“人”本身成为被认识的对象——亦即现代人文科学(如心理学、社会学、生物人类学等)的诞生。这就是福柯所谓“人”的发明:在现代知识型中,“人”被同时作为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在知识中占据中心地位。福柯以考古学方式揭示出这个事实,并在《词与物》的结尾发出惊人之语:“人不过是近来被发明的一种东西……将来终将消逝,如同海滩沙地上的一张面孔”。这寓意着现代“人”的概念并非永恒不变,而是特定知识型的产物,可能随着知识结构变迁而消解。

就考古学方法的运用而言,《词与物》可以说是福柯考古学实践的巅峰。该书逻辑结构严谨而复杂。福柯首先分析了维科和唐吉诃德等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文化现象作为转折的征兆,然后分别用大篇幅讨论了古典时期对自然、生物、语言、财富的表征方式(对应当时的语言学、自然史、经济思想),继而展示现代时期这些领域如何发生范式跃迁。他在过程中引入了前述“知识型”概念作为分析利器,将文艺复兴、古典、现代三种知识型并置比较,突出它们之间非连续的差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福柯在《词与物》中基本回避以人物为章节中心(传统思想史常以某哲学家或科学家的思想贡献为线索),而是按照知识领域和时代来组织材料。这充分体现了考古学方法去主体化的要求,使读者看到的是不同历史地层中知识结构的对比图景。例如,在比较拉马克与居维叶的生物学思想时,福柯并不是关注拉马克如何影响达尔文(传统会视拉马克为进化论先驱),而是指出拉马克实际上仍属于古典知识型的框架(他认为物种序列是预成的,并未真正引入历史性),而居维叶虽表面反对物种进化,却已置身现代知识型下(生物被视为历史实体,允许用演化来解释差异)。这一分析揭示出,即便个人理论相似,若所属知识型不同,其含义有本质差异。这正是考古学视角的威力——透过个人理论的表面,看到背后知识时代的深层分歧。

通过《词与物》,福柯奠定了“人文科学考古学”这一研究领域,也将自己的考古学方法推向成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书出版后引起相当大的争议和困惑。许多读者赞叹其博学与洞见的同时,也感到它晦涩难懂、缺乏明确的方法论交代。一些评论者批评福柯在《词与物》中虽然进行了非凡的历史分析,但未清晰说明其分析的方法论依据,使人怀疑这些宏大的历史断言的可靠性。这一问题也促使福柯意识到有必要对自己的方法做系统说明。因此,在出版《词与物》后,他计划撰写一本对考古学方法作全面阐述的著作,以回应读者和学界的疑问。这就引出了《知识考古学》的诞生。

《知识考古学》的理论反思与方法总结

《知识考古学》(L’Archéologie du Savoir,1969)是福柯对其考古学方法的全面总结和理论提升之作。不同于前两部以具体主题展开的历史研究著作,《知识考古学》几乎不涉及新的经验对象分析,而是一本方法论宣言哲学反思,旨在澄清考古学的概念、原则和与其他方法的区别。该书不仅回答了外界对他先前著作方法论的疑问,也标志着福柯早期思想的一个总结性转折点。

在结构上,《知识考古学》首先回顾了福柯此前历史研究中的问题,继而逐章界定考古学分析的基本单位范围。福柯明确指出传统的观念史研究范式之局限:观念史倾向于追溯思想的连续演进、寻找统一主题原初起源,并将各种文本视为表达某种先在“精神”或“意义”的文献(document)。考古学则与此相反,它试图把那些被观念史当作文献来诠释的东西,重新视为遗迹(monument)来加以描述。也就是说,不是从文本中挖掘作者意图或永恒意义,而是将文本本身作为历史事实加以比较分析,以发现其所遵循的无名规则。福柯强调考古学关注的是话语本身——话语的存在方式和规则——而非话语所指称的对象是否真实,也非话语背后的主观意图。为此,《知识考古学》中福柯详细讨论了前述概念:陈述、话语形成、话语实践、档案等,澄清它们的定义和相互关系。例如,他将陈述区分于传统语言学的句子或逻辑命题,认为陈述是一种在话语中被运用、具有功能的位置,而不等同于具体的语法实体;他将话语形成定义为一组陈述的规律性集合,从四个维度(对象、模式、概念、策略)来界定话语形成的规则体系。通过这些概念界定,福柯为考古学方法奠定了分析单位分析层次上的理论基础。
 

除了概念澄清外,《知识考古学》还致力于将考古学方法与其他学科方法区分开来。福柯特别将他的方法与历史学尤其是思想史/观念史做了对比,指出考古学不是传统意义的历史哲学,也不同于单纯的文本解释学,更不是对意识或心理过程的重构。相反,它是一种描述性而非解释性的研究:描述一个时代的话语实践的规则图景,而不诉诸意义深层或目的因。福柯称其工作是一种“对人类所说之物的完全不同的历史”在这历史中,非常规性的断裂和层叠并存的异质性取代了线性连续性成为关注焦点。

值得注意的是,《知识考古学》也间接回应了对其先前研究的一些批评。例如,哈贝马斯等人批评福柯的早期著作缺乏对自身立场的反思和规范基础,似乎陷入历史怀疑主义。福柯在书中未直接提及此类批评者,但通过论述强调了考古学并非一套主观恣意的操作,而是有自身严谨要求的学术方法。例如,他解释说考古学并不质疑科学知识的有效性,而是研究知识的言说条件;并承认考古学分析本身也是基于研究者所处的知识型,从而具有相对性。这些论述体现了一定程度的自我限定和反思。

《知识考古学》的最后,福柯讨论了考古学与时间连续断裂等历史概念的关系,并提出考古学分析可以为进一步的谱系学研究铺路:他暗示还需要研究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以及主体性的地位等。这实际上预示了他日后向权力谱系学方向的转变,也标明了考古学方法的局限所在——考古学揭示了话语的规则结构,却尚未触及权力作用知识为何而变的问题。福柯自己在1969年后逐渐意识到,需要引入权力身体维度去补充他对知识的分析,这才发展出1970年代的谱系学方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否定了考古学阶段的成果;相反,谱系学被看作是在考古学基础上对权力与知识关系的深化。因此,《知识考古学》既是对前期思想的总结性梳理,又是为后来方法变革埋下伏笔的转折之作。

综观《疯癫与文明》《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三部著作,我们可以看出福柯考古学方法应用的内部逻辑演进:起初,他以大胆新颖的具体历史研究(如疯癫史、医学史、人文科学史)实践了考古学视角,发现了知识演变中的断裂与规则;随后,他感到有必要回应方法论质疑,进而在《知识考古学》中系统阐述原理,巩固了这一方法在理论上的地位。这种从实践到理论的历程,也体现了福柯思想的一个特征:理论总在历史研究中生成,而非预先规定。所以,“知识考古学”阶段实际上既包括了具体的历史考古研究,也包括对这些研究方法论意义的反思,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了福柯独特的知识考古学理论体系。

考古学方法在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应用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不仅深刻影响了哲学和史学领域,对现代社会科学(如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等)的研究取向也产生了重要启发。在这些学科中,不少学者借鉴福柯的方法论思想,开展对自身研究对象的“话语考古”式分析。以下将结合具体案例,探讨考古学方法在部分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

  • 社会学领域:福柯的方法促使社会学者重新思考社会现象的历史构建方式,特别是对知识、规范与社会分类的研究。以医疗和精神病社会学为例,许多学者深受《疯癫与文明》的启发,开始探讨现代社会中“精神疾病”概念的历史演变以及背后的话语权力结构。例如,社会学家伊恩·哈金(Ian Hacking)引入了“制约性的历史本体论”概念,分析诸如精神疾患分类、青少年犯罪等社会类别是如何被“造出来”的,实际上呼应的就是福柯考古学对知识如何构成对象的关注。又如,有研究者对“犯罪”概念进行了历史追踪,不再视之为恒定不变的偏差行为,而是分析在不同时代法律、医学、心理话语如何定义和处置“罪犯”,这可以看作对福柯方法在犯罪社会学中的一种应用。总体而言,社会学中的话语分析历史社会学受益于福柯,开始关注话语规则如何塑造社会现实。当代盛行的批判性话语分析(CDA)在一定程度上也受福柯启迪,将话语视为社会实践,并探究其与权力的关系。虽然CDA更强调意识形态和权力维度,但它的历史取向和对语篇规则的分析可以说与考古学方法一脉相承。
  • 人类学领域:作为研究文化与社会的学科,人类学同样吸收了福柯考古学的思想资源。尤其在历史人类学和殖民研究方面,不少人类学者借鉴福柯的方法,探讨特定文化知识的形成过程。例如,安·劳拉·斯托勒(Ann Laura Stoler)将福柯的考古学与谱系学相结合,研究殖民地东印度荷兰统治下关于种族、性与身份的话语如何构建,这涉及对殖民档案的细读与解构。她的工作显示出福柯考古学方法在跨文化权力情境中的应用:通过梳理殖民政权文件、医学报告、教育政策等文本,揭示帝国统治者如何通过话语塑造了对土著人的知识与治理方式。这实际上是对“殖民知识型”的一种重建。同样,在人类学的宗教研究中,塔拉尔·阿萨德(Talal Asad)等学者考察“世俗”与“宗教”概念在西方的历史生成,也明显受到福柯的影响——将这些看似普遍的范畴视为特定话语传统的产物,而不是放之四海的真理。此外,人类学者在反思自身学科历史时,也运用考古学式的方法:例如审视早期民族志文本如何依据当时的学术话语和殖民语境“建构”了他者形象,从而挖掘人类学知识的条件。总的来说,福柯的考古学激发了人类学对知识与权力关系的敏感,使之关注隐含于各种知识实践背后的历史规则。
  • 语言学与文学领域:福柯强调话语的重要性,自然也对研究语言和文本的学科产生影响。在语言学方面,他的思想激发了一些社会语言学语篇分析的工作。比如,有语言学者尝试进行某些概念的语义考古——探讨某关键术语在不同时期语义场的变迁,以揭示语言如何反映和塑造知识型。例如“文明”“野蛮”这类词语的含义演化就可以被视作一项话语考古学研究:分析启蒙时期、殖民时期、现代社会中这些词在话语中的用法变化,背后对应着观念框架的变化。这与福柯方法异曲同工。在文学领域,福柯对作者概念和文本规则的讨论(如他的演讲《作者是什么?》)启发了新历史主义文学话语研究。一些文学批评家受福柯启迪,不再把文学作品仅视为作家个人创作,而是考索其时代话语体系的产物。例如研究19世纪文学中“疯女人”形象如何符合当时医学与道德话语规范,这融合了福柯式的话语考古与文学分析。甚至在档案学、图书情报学等领域,也有人引用“知识考古学”来思考知识分类和档案体系的历史基础,显示出福柯方法的跨学科渗透。

需要说明的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往往与其后来的“谱系学”紧密相关,许多社会科学研究者实际是兼采考古与谱系的思路:既分析话语结构,又考察权力运作。例如性别研究女性主义理论中,不少研究借鉴福柯分析“性话语”的方法(源自《性史》系列),既追溯了女性身体、性别角色的知识话语变迁,也探讨了其中的权力机制——这实际上将考古学的话语历时分析与谱系学的权力解析结合起来。不过,无论如何,福柯在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个突出贡献在于:促使研究者意识到社会现象背后有知识话语的历史条件,这些条件需要被“考古式”地挖掘。这样一来,社会科学研究不再满足于 ahistorical(非历史的)概念运用,而是努力将概念置回其话语生产的脉络中加以理解。例如,现代“贫困”概念的出现,与19世纪话语中的“穷人”范畴转变息息相关;现代“种族”概念的知识考古可以追溯启蒙时期博物学分类和19世纪人类学的作用。总之,考古学方法在社会科学的应用,为这些学科增添了一种历史反思维度话语分析工具,从而开拓了研究的新深度。

当代对福柯知识考古学的研究与争议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自提出以来,在国际学界引发持续的讨论与评析。进入21世纪,随着福柯著作的广泛传播和其遗稿(如演讲课程)的陆续出版,对于他考古学阶段思想的研究更加深入。一方面,新的研究从不同角度重新解读福柯的考古学方法,检视其当代意义;另一方面,围绕考古学方法的有效性和局限性的争议也依然存在甚至有所深化。下面将概述当前学界的研究动态及主要争论焦点。

研究动向:在英语学界,福柯的考古学方法近年重新获得关注。一些哲学家和理论家试图为考古学方法进行辩护和重构例如,图奥莫·蒂萨拉(Tuomo Tiisala)在2015年的论文中为福柯的考古学概念辩护,回应早期对其不严谨的批评。蒂萨拉认为,福柯对话语规则的设想(即规则是隐含却有效的)是合理的,并非如某些批评者所说自相矛盾;他重新解释考古学为一种“诊断学”而非先验哲学,从而赋予其在当代思想中的位置。这表明,当代英美哲学界有人致力于澄清福柯方法论的哲学地位。此外,近年来出版的著作如大卫·韦布(David Webb)的《福柯的考古学:科学与转化》(2013)等,也对《知识考古学》进行了详尽分析,探讨福柯的方法与科学思想史之间的关系。这些研究往往结合当代关切(如数字人文如何利用福柯的思想)来重新阐释考古学方法,使其与新问题发生对话。与此同时,福柯考古学对当前社会文化的分析依然有启发力:有学者尝试运用福柯的视角来解读当代现象的知识形态(例如对互联网时代“数字档案”的考古学思考),主张重新阅读《知识考古学》以应对数字化知识管理和大数据语境。总体来说,最新的学术动态表现出一种倾向:既肯定福柯考古学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又努力将其激活用于理解当代知识现象

在法语学界,福柯的地位更是经久不衰。近年来,由于福柯遗稿、讲课笔记的出版(如《知识意志》《主体与真理》等课程),法国学者对其早期思想的发展线索有了更丰富材料可以参考。例如,史学家如斯图尔特·艾尔登(Stuart Elden)虽为英语学者,但利用法文资料撰写了《早期福柯》(2021)一书,详尽研究福柯50年代末至60年代末的思想历程,重新评估知识考古学形成的背景和细节。通过这些新资料,研究者更好地理解了福柯考古学思想的孕育过程(如他阅读康德人类学、受到导师康吉莱姆影响等)。法语世界也继续从思想史角度探讨福柯方法的渊源:比如比较福柯与雅斯佩斯、与马尔库塞等同时代思想家的异同,以及在法国思想谱系中的位置。这些研究动态使我们对福柯考古学方法的知识谱系本身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某种意义上,是对福柯的考古学进行“考古学”研究。

主要争议焦点:尽管福柯知识考古学的重要意义已成学界共识,但围绕其方法论的若干争议从20世纪一直延续至今,成为持续讨论的话题:

  • 关于方法论一致性与有效性的争议:早在福柯活跃时期,就有批评者质疑考古学方法是否自洽。哈贝马斯曾批评福柯早期著作为“透视主义历史学”,认为其拒绝普遍立场可能陷入相对主义泥潭。英美学界的德雷福斯和拉比诺则在合著的《福柯: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1982)一书中对考古学提出具体批评,指出福柯对话语规则的定义不明确,尤其质疑:如果规则是隐含的,福柯如何识别它们?难道他不需要一个超越性的视角来看到这些规则?他们认为福柯的分析在无意中采取了类似康德先验的做法,却拒绝承认先验主体,因而不稳定。这种批评一度令福柯的考古学方法在英美哲学界声誉受损,被视为不合逻辑。然而,正如前述,当代学者如蒂萨拉等对此进行了回应,主张这种批评误解了福柯:考古学并非为知识提供不可错谬的基础,而是一种实践的分析,其有效性体现在解释力上,而非逻辑演绎的完备性。这场围绕规则概念和方法有效性的争论,体现了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视角的碰撞,至今仍有延续。许多支持福柯的方法论者通过更严谨的阐释,试图证明考古学分析可以在不诉诸超验主体的情况下合理地揭示规范结构,从而为福柯的方法正名。
  • 关于“断裂”与“连续”的争议:福柯以强调断裂著称,但也因此被质疑过分夸大历史的不连续性而忽略渐进演变。历史学者有人批评福柯在具体史实上为了凸显断裂而牺牲了细节准确性,例如他对“巨人医院”大封闭的描述是否过于戏剧化。在史学方法论层面,有人质疑考古学抛弃连续性的做法是否走向另一种极端:历史真的如福柯描述的那样充满突然的范式更替吗?还是存在更多的缓慢积累?支持福柯的人则回应说,“断裂”并非否认渐变,而是提示我们留意那些质变时刻,以及在渐进变化中潜藏的范式转移。现代历史理论往往认为连续与断裂是辩证统一的:福柯强调的是以往被连续叙事遮蔽的断裂侧面。围绕这一点的争论,让学界反思历史叙述的风格问题:是否存在一种恰当的尺度能结合福柯的断裂视角与传统连续视角?一些后继研究,如梅格洋(Megill)等人讨论“后现代历史哲学”,认为福柯的考古学为多元历史叙事打开了空间,但需要与具体经验史相结合方显价值。这实际上推动了史学理论对宏大叙事与微观史的平衡思考。
  • 关于主体与人文主义的争议:福柯知识考古学的反主体立场自问世以来即饱受讨论。人本主义哲学家批评福柯的早期著作抹除了人的能动性,把历史看成无主体的语言游戏,进而质疑这是否会导致一种虚无主义道德冷漠。例如,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曾质疑福柯没有交代为何其历史批判本身是可能且有意义的,如果主体完全是构造产物,那么谁来进行批判?对此,福柯在其后续访谈和谱系学著作中有所回应,他并未放弃主体问题,而是转换了方式:他后来研究主体的实践(如自我技术)和主体被塑造的过程。许多学者指出,应把福柯考古学理解为对笛卡尔以来主体哲学的挑战,但不等于否认一切主体性,而是要探索新的主体概念。因此当代研究在这一争议上趋于平衡观点:福柯的早期“去主体化”必须和其后期“重构主体性”联系起来看,才能完整理解其思想发展。一些法国评论家如德勒兹就认为,福柯的考古学与谱系学可以通过“可见域与可言域”“权力与知识”等概念对应,视为同一思想的两个面向,这里就隐含着主体问题何去何从的思考。简言之,考古学阶段舍弃的“主体”,在后来以新的形式归来,这也使当代学者对福柯思想内部连续性展开讨论——即下一个争议。
  • 关于考古学与谱系学关系的争议:福柯在1970年代转向了以权力和实践为中心的谱系学研究(如《规训与惩罚》《性史》),这是否意味着他放弃了考古学?国内外许多学者曾认为1970年前后福柯研究方法发生了重大转折,考古学被谱系学取代。然而,近年的研究倾向于更细致地看待这种关系。有论者提出,考古学与谱系学并非简单替代,而是互补与深化。考古学解决的是话语规则的问题,而谱系学引入了权力与主体的维度,二者结合构成福柯完整的批判工程。例如,汤明洁通过分析指出,福柯在考古学阶段其实已埋下谱系学问题的种子(如对知识与权力偶然关系的关注),谱系学不过是将之显主题化。与此相关的争论是,如何在学理上描述这种方法论演变:是一种断裂(福柯自己研究方法的断裂?),还是某种连续?不少当代研究(包括前述英文著作和论文)都试图证明内在连续性:即福柯始终关心权力-知识和主体问题,只是在60年代未直接展开,到70年代才付诸详细研究。因此将考古学与谱系学对立起来的看法正在被修正。学者们反而更关注如何将早期考古学理论资源与后期权力研究衔接,例如讨论“档案”概念如何在谱系学中演变为对“纪律话语”的分析工具,“话语形成”如何与“权力机制”结合等等。这类研究深化了对福柯思想整体脉络的理解,也从侧面说明,考古学方法即便在福柯本人后期也没有被丢弃,而是融入其更广阔的问题域中了。
  • 关于学科影响与跨文化适用性的争议: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当福柯方法被应用于不同领域和文化时引发的讨论。一些英美社会科学者欣赏福柯考古学的新视角,但也担心其理论过于宏观,实际操作性有限——毕竟并非人人都能像福柯一样博古通今,又如此敏锐地捕捉断裂。有批评认为,一些以福柯名义进行的话语分析流于泛泛,缺少实证深度,甚至将其标签化地滥用。这提醒学界:考古学方法本身需要和具体问题紧密结合,否则容易沦为空洞比附。同时,在非西方社会应用福柯理论也有争议。有人质疑福柯对欧洲知识史的分析能否直接拿来解释其他文明的历史?对此,多数学者主张批判地移植:一方面承认福柯的分析主要基于西方经验,另一方面借用其概念框架来启发对本土知识话语的质疑。例如,有中国学者尝试对清末民初“医学”概念做知识考古,发现传统医术向现代医学转型过程中,话语和知识范式发生的断裂,便是借鉴了福柯思路并加以修正的成果。跨文化运用的争论凸显了福柯方法的灵活性与局限性:灵活在于它提供了一套质询知识的利器,但局限在于其具体结论不能未经反思地普适通用。这方面的争论随着全球学者对福柯接受的深入,将继续促使人们校准福柯理论的适用边界

综上所述,学界对于福柯知识考古学的研究,一方面在深化学理阐释和跨领域延展,另一方面也围绕一些关键问题展开了持续争论。这些讨论不仅没有削弱福柯考古学方法的影响,反而证明它依然是思想界活跃的议题。知识考古学所激发的关于历史连续与断裂、主体与结构、知识与权力等根本问题的反思,至今对哲学和社会科学研究者具有启迪意义。虽然福柯本人在之后拓展了研究方向,但考古学阶段的思想成果依然屹立,成为理解现代知识的一把“考古之锨”。正是在不断的争鸣与重读中,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理论展现出其丰富内涵和持久生命力。

结论

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考古学”阶段,为现代思想界提供了一种看待历史与知识的崭新视角。通过发掘知识的历史断层与话语规则,福柯揭示了人类知识并非线性累积,而是在无名规则的引导下经历剧烈的重构与转型。这一方法论突破了传统观念史将“大写的主体”置于中心的做法,转而探索知识型和话语实践的深层结构,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产生了广泛影响。从具体实践(如《疯癫与文明》对疯狂概念的考古)到理论升华(如《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论建构),福柯系统地展示了考古学方法的可能性及其局限。时至今日,知识考古学依然激发着学者们的热烈讨论与运用改造:支持者在发展其新应用,批评者则促使其不断自我反思和完善。或许正如福柯所言,他并未提供一种普适真理的方法,而是打开了一个思考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我们得以重新审视知识如何被生产、规范如何被建立、人自身又如何成为知识的对象。深入理解福柯知识考古学阶段的思想,不仅有助于把握20世纪思想史的重要转折,也为当代进行批判性的知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遗产。福柯的“考古学”早已超出隐喻本身,化为探索人类知识疆域的一场深刻冒险,它的影响将在对未来知识的追问中延续。

参考文献

  1. 1.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狂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原著出版于1961年)
  2. 2. 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原著出版于1963年)
  3. 3. 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原著出版于1966年)
  4. 4. 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原著出版于1969年)
  5. 5. Jacques Derrida, “Cogito et histoire de la folie” (《Cogito与疯癫的历史》), Revue de métaphysique et de morale, 1963. (德里达对福柯《疯癫与文明》的评论性文章)
  6. 6. Hubert L. Dreyfus & Paul Rabinow, 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德雷福斯、拉比诺对福柯方法的评介与批评)
  7. 7. 图奥莫·蒂萨拉:“Keeping It Implicit: A Defense of Foucault’s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载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1(4): 653–673, 2015. (为福柯知识考古学辩护的学术论文)
  8. 8. Stuart Elden, The Early Foucault, Polity Press, 2021. (艾尔登基于法语资料研究福柯早期思想发展的一部著作)
  9. 9. 汤明洁:《福柯考古学与系谱学的关系:辨析与反驳》,载《哲学研究》,2019年第1期。(探讨福柯方法从考古学到系谱学关系的中文研究)
  10. 10. Ann Laura Stoler, Race and the Education of Desire: Foucault’s History of Sexuality and the Colonial Order of Things,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 (斯托勒运用福柯方法研究殖民知识的著作)

Footnotes

 

  1. 1. “历史先验”概念由福柯提出,意指某一历史时期内使知识成为可能的先决条件,与康德所说的超历史的先验范畴相区别。参见福柯《词与物》的序论部分对这一思想的阐述。
  2. 2. 年鉴学派是20世纪法国史学流派,代表人物有费尔南·布罗代尔等,强调长时段结构和总体历史。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及布罗代尔的“长时段”概念,借鉴其反对线性连续史观的理念。
  3. 3. “话语构型”概念出自《知识考古学》。福柯将一系列在同一知识领域内出现的陈述集合称为一个话语形成,并通过分析其内在规则来刻画该领域的话语结构。例如16-18世纪西方医学话语形成,其对象、术语、概念体系都有特定规则。
  4. 4. 知识型(épistémè)由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出,指一定历史时期内各种知识领域共享的基本思维框架或认识秩序。它类似库恩所说“范式”但涵盖更广,体现整个文化的认知结构。福柯划分的文艺复兴、古典和现代三种知识型是该概念的经典应用。
  5. 5. 福柯曾在1960年代研究康德的《人类学》及其先验哲学,对“先验”概念进行重新历史化处理。这为他提出“历史先验”埋下伏笔,即他要寻找的是具体历史条件下的认识结构,而非超历史的主体结构。
  6. 6. 引文出自福柯《知识考古学》(法文版第21-22页)对连续历史观的批判。福柯在该书中多次强调断裂的重要性,并以17世纪中叶和18世纪末的两次知识断裂为例确立其分析框架。
  7. 7. “人”作为现代知识的中心主题,是福柯在《词与物》中特别批判的观念。他指出现代人文科学将人的意识视为一切知识和历史的基础功能,从而建构出连续的历史幻象。这个批判与海德格尔等哲学家的反人类学思想一脉相承。
  8. 8. 福柯《知识考古学》序言有言:“试图创造一种关于人类所说出来之物的截然不同的历史。”这表明他的志向是提供传统思想史之外另一种历史书写方式,即考古学式的知识史。
  9. 9. 《疯癫与文明》中文译名亦作《古典时代疯狂史》。福柯最初撰写的是更学术的长篇《古典时代的疯狂史》(即博士论文法文本),后在出版英文译本时浓缩为《Madness and Civilization》。中文常见译本根据法文全本译出,更加详实。
  10. 10.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没有直接使用“沉默的考古学”这个说法,但译者和评注者常用此词形容他对疯癫与理性关系所作的无言史重建。例如董树宝在《知识考古学》译后记中评价该书旨在呈现理性与疯狂之间的“一种沉默的考古学”。
  11. 11. 指德里达与福柯之间关于笛卡尔是否将疯人排除在理性怀疑之外的争论。德里达在其文章中认为福柯误读了笛卡尔对疯狂的处理,强调理性本身对疯狂有种结构性的排斥,这涉及现象学与考古学方法的分歧。福柯后来在《疯癫与文明》附录中回应该批评,但二人思想分野由此可见。
  12. 12. 参见《词与物》结尾处的著名断言:“人是一种最近发明的东西……将来也会消失。”这一形象比喻常被引述为“沙滩上的人脸”,寓意现代“人”的观念可能只是知识形态中的一段过渡。
  13. 13. 拉马克与居维叶之比较取自福柯对生物学史的分析。福柯指出,尽管拉马克首次提出物种随时间变化的想法,但他仍受制于古典知识型,无法认识物种演化的真正历史性;而居维叶否认演化,却已引进时间维度解释生物变迁。这一悖论揭示知识型转换的重要性。
  14. 14. 参见汤明洁《福柯考古学与系谱学的关系:辨析与反驳》一文的观点。作者通过梳理福柯文本,认为考古学和系谱学是方法深化关系:系谱学补充了考古学对于权力因果的分析,但仍建立在考古学揭示的话语结构之上。
  15. 15. 伊恩·哈金是将福柯思想引入英美学界的重要人物,他提出“动态名词化”(dynamic nominalism)来说明人类科学如何通过分类创造出新的主体类型,如精神疾病患者类别。他的著作《我们如何造出人来》(Making up People)等体现了考古学和谱系学结合的取向。
  16. 16. 斯托勒是一位人类学家,她在《欲望的教育》一书中运用福柯方法分析殖民地关于种族和性的知识话语,揭示福柯在非欧洲场景下的适用性。她将福柯《性史》的框架延伸到殖民治理,体现出话语考古与权力分析的结合。
  17. 17. 详见图奥莫·蒂萨拉2015年的论文。他针对德雷福斯和拉比诺等人的批评,论证福柯所说话语规则的“隐含”并不等于“不可分析”,而是可以通过对实际语句的关系网络加以重构。这回应了早期关于方法一致性的争论,为福柯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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