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他在20世纪60年代发展出的“知识考古学”方法,构成了其早期思想的核心与独特标识。在这一阶段,福柯以一系列别具一格的历史研究著作颠覆了传统思想史和观念史的研究范式。从《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到《词与物》,再到方法论总结性的《知识考古学》,福柯通过“考古学”隐喻重新审视知识与话语的历史。他的研究不再将思想视作连贯发展的体系或伟大人物的创见,而是试图挖掘不同时期话语背后的深层规则和无名结构,以揭示知识演变中断裂和差异的存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为人文社会科学提供了一种全新视角,影响所及甚广,也引发了众多争论。本文将探讨福柯知识考古学阶段的思想理论,包括其基本概念与理论框架,在代表性著作中的具体运用,在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应用,以及当代对其研究动态和主要争议。
知识考古学方法的基本概念、背景与理论框架
什么是知识考古学?
福柯所说的“考古学”并非传统考古学对物质遗存的发掘,而是一种对话语和知识的历史研究方法。他借用了“考古学”这个旧词赋予新义,指通过分析历史上话语实践的“遗迹”(monument),重构某一时期知识体系的“档案”。这里,“档案”是福柯用来描述特定时代一切陈述得以产生并被存留的总体体系,即该时代的话语规范和知识边界。知识考古学旨在发掘埋藏于文本和话语深处的历史先验结构,如同考古发掘地层一样,将层层累积、错综复杂的知识形态呈现出来,而非编纂连续的思想发展史。
思想背景:
福柯的考古学方法兴起于20世纪中叶法国思想界,对抗当时占主导的现象学、人道主义和传统观念史方法。其思想渊源可追溯至多重背景的融合:一方面,他受到结构主义潮流的影响,特别是语言学和人类学结构分析的方法论启发,将语言/话语视作有自身规则系统的对象;另一方面,他吸收了法国历史认识论传统(如巴什拉、康吉莱姆)的养分,关注科学思想的不连续变迁史。此外,福柯深受尼采谱系学思想的启发,倾向于揭露概念和价值的历史偶然性,而非寻求形而上学的起源。20世纪60年代的“新史学”环境也为福柯提供了沃土: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如布罗代尔)的“长时段”视角和对结构的重视,使福柯看到了将结构主义方法应用于历史研究的可能。福柯肯定年鉴学派反对传统英雄史观与总体连续史的努力,也借鉴了其强调长时段结构变迁的眼光。然而,他又保持距离,更加激进地强调断裂和非连续性。总的来说,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诞生于对传统人文主义历史哲学的不满(如萨特式的主体自由连续史观),以及对学科化知识史的新探索。这种方法论上的革命性尝试,使他被一些评论者视作结构主义史学或后结构主义思想史的代表人物之一。
核心思想与理论框架:
知识考古学的理论框架围绕着对话语(discours)系统的分析展开,其关键在于抛弃传统历史研究对连续性、起源和作者主体的执著,转向分析规则、断裂和结构。福柯提出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概念来支撑这一框架:
综上,福柯知识考古学方法的理论框架可以概括为:以话语为分析对象单位,通过发掘历史时期知识型和话语形成的规则,强调断裂和差异,反对连续和起源迷思,从而在去主体化的立场上描绘知识的“非人类学”历史。这一方法脱胎于结构主义但又超出之,被福柯称为对“人类所说之物的完全不同的历史”的探索。它为理解人类科学和社会思想的发展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历史不再是主体精神展开的叙事,而是各异的知识考古层累所构成的拼图。
“知识考古学”的运用与结构
福柯在其“考古学阶段”撰写了多部划时代的著作,将考古学方法付诸具体的历史研究实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部著作——《疯癫与文明》《词与物》《知识考古学》——分别从不同角度运用了考古学方法,并构成其思想内部逻辑的发展脉络。通过考察这几部作品中考古学方法的具体运用及其内在逻辑,我们可以更深入地把握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意涵。
《疯癫与文明》中的话语考古实践
《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狂史》(1961年法文初版)是福柯的成名作,也是其博士论文的成果之一。在这部著作中,福柯对欧洲从文艺复兴到古典时代(17—18世纪)再到现代的疯狂(疯癫)观念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历史考察。他并未将“疯狂”(精神错乱)视为永恒不变的医学对象,而是探究在不同历史时期,“疯狂”是如何被界定、对待和被赋予意义的。在福柯看来,疯狂的概念本身经历了深刻的话语转变: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疯癫与理性尚有某种连续关系,疯癫被当作对人类境况的一种特殊洞见,体现在文学与艺术形象中;但进入17世纪古典理性时代后,欧洲社会对疯癫态度骤然改变,出现了所谓“大封闭”(Great Confinement)的历史事件——大批被视为“不理性”的人(包括精神病患者、乞丐、浪荡子等)被关入医院或收容所,疯癫开始被隔离于理性世界之外。在18世纪启蒙理性盛行下,疯癫逐渐被沉默、被驯服,无法以自己的声音言说,而是成为了理性话语所建构的对立面。直到十九世纪现代精神医学兴起,疯癫才再度在话语中“出现”,但已被规训为“精神疾病”的对象。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运用了考古学式的分析:他挖掘了大量当时的文本资料(医学文献、哲学文本、社会记录等),试图展现某种“无声的考古学”——即理性与非理性关系的历史层累。这部著作的内部逻辑,并非线性讲述精神医学的进步史,反而突出断裂:例如1650年左右理性对疯癫态度的突变,标志着一条严厉的分割线,将过去较宽容模糊的状态与此后对疯癫的隔离区别开来。在这个断裂点上,社会话语和制度实践共同构筑了新的知识体系:疯癫成为了理性话语的他者,被置于沉默。福柯将这一时期理性对疯癫的排斥机制描述为一部“沉默的考古学”:即通过分析法规、文学、哲学对于疯癫的言说空白与负面描绘,来还原理性/非理性的分界如何历史地形成。这样的考古学研究揭示出:我们今日视为自然的“精神疾病”、“正常/异常”划分,实为特定历史话语的产物。这冲击了传统观念史将疯癫视为永恒医学对象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疯癫与文明》全书并未明确交代“考古学方法论”本身,福柯更多是以一种近似文学隐喻的方式书写历史。但其蕴含的方法直指后来知识考古学的精髓:关注话语背后的排斥体制与知识边界。该书发表后在法国思想界引起强烈反响,也招致一些质疑。例如,哲学家雅克·德里达曾针对福柯对笛卡尔弃绝疯癫的解读提出批评,质疑其方法中过度依赖历史文本表面的现象而忽略了理性自身的逻辑。这场著名的论战反映了福柯早期考古学实践与传统哲学诠释学之间的张力。不过,总体而言,《疯癫与文明》成功地通过对疯癫概念的历史考古,展示了知识如何以非连续的方式构筑人们对理性与疯狂的理解,为后来福柯考古学方法的全面形成奠定了基础。
《词与物》中的知识型分析与人文科学考古学
《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Les Mots et les Choses,1966年出版)是福柯考古学阶段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在这部煌煌巨著中,福柯把考古学方法推广到对西方整个知识体系的宏观考察,尤其关注16世纪以来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认识框架的变迁。“词与物”这一标题意指语言(符号、词语)与世界(事物、对象)之间关系的历史变革。福柯从文艺复兴晚期一直考察到19世纪,分析了三大知识领域——语言/语文学、生命科学(博物学/生物学)和经济学(财富分析/政治经济学)——在不同时期如何构成各自的话语和知识结构。他提出,在文艺复兴时期,知识的组织模式建立在“相似和象征”之上:词语被视为与事物存在内在联系,世界被解读为充满象征对应的整体。但到了17、18世纪的古典时代,知识范式发生巨大转变,进入以“表征与秩序”为特征的时代:人们开始通过建立清晰的表格和分类(taxonomy)来表征世界,语言被看作任意的符号体系,需要以分析和分类方法对应事物。本质上,古典时代的知识型将世界视为静态的可分类秩序,知识任务在于对现成的事物进行排列组合。
福柯重点指出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发生的又一次深刻断裂:现代知识型的诞生。在这次断裂中,过去的秩序范式被打破,时间和历史性的观念渗入各门知识领域:语言不再被看作透明中性,而被历史比较语言学视为有机演化的体系;生物学取代古典博物学,开始关注生命过程和机体结构的历史变迁(进化论思潮即建立在此基础上);政治经济学代替重农学派和古典经济学,开始研究生产关系和历史动态。伴随着这一转变,一个新角色也进入了知识视野:“人”本身成为被认识的对象——亦即现代人文科学(如心理学、社会学、生物人类学等)的诞生。这就是福柯所谓“人”的发明:在现代知识型中,“人”被同时作为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在知识中占据中心地位。福柯以考古学方式揭示出这个事实,并在《词与物》的结尾发出惊人之语:“人不过是近来被发明的一种东西……将来终将消逝,如同海滩沙地上的一张面孔”。这寓意着现代“人”的概念并非永恒不变,而是特定知识型的产物,可能随着知识结构变迁而消解。
就考古学方法的运用而言,《词与物》可以说是福柯考古学实践的巅峰。该书逻辑结构严谨而复杂。福柯首先分析了维科和唐吉诃德等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文化现象作为转折的征兆,然后分别用大篇幅讨论了古典时期对自然、生物、语言、财富的表征方式(对应当时的语言学、自然史、经济思想),继而展示现代时期这些领域如何发生范式跃迁。他在过程中引入了前述“知识型”概念作为分析利器,将文艺复兴、古典、现代三种知识型并置比较,突出它们之间非连续的差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福柯在《词与物》中基本回避以人物为章节中心(传统思想史常以某哲学家或科学家的思想贡献为线索),而是按照知识领域和时代来组织材料。这充分体现了考古学方法去主体化的要求,使读者看到的是不同历史地层中知识结构的对比图景。例如,在比较拉马克与居维叶的生物学思想时,福柯并不是关注拉马克如何影响达尔文(传统会视拉马克为进化论先驱),而是指出拉马克实际上仍属于古典知识型的框架(他认为物种序列是预成的,并未真正引入历史性),而居维叶虽表面反对物种进化,却已置身现代知识型下(生物被视为历史实体,允许用演化来解释差异)。这一分析揭示出,即便个人理论相似,若所属知识型不同,其含义有本质差异。这正是考古学视角的威力——透过个人理论的表面,看到背后知识时代的深层分歧。
通过《词与物》,福柯奠定了“人文科学考古学”这一研究领域,也将自己的考古学方法推向成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书出版后引起相当大的争议和困惑。许多读者赞叹其博学与洞见的同时,也感到它晦涩难懂、缺乏明确的方法论交代。一些评论者批评福柯在《词与物》中虽然进行了非凡的历史分析,但未清晰说明其分析的方法论依据,使人怀疑这些宏大的历史断言的可靠性。这一问题也促使福柯意识到有必要对自己的方法做系统说明。因此,在出版《词与物》后,他计划撰写一本对考古学方法作全面阐述的著作,以回应读者和学界的疑问。这就引出了《知识考古学》的诞生。
《知识考古学》的理论反思与方法总结
《知识考古学》(L’Archéologie du Savoir,1969)是福柯对其考古学方法的全面总结和理论提升之作。不同于前两部以具体主题展开的历史研究著作,《知识考古学》几乎不涉及新的经验对象分析,而是一本方法论宣言和哲学反思,旨在澄清考古学的概念、原则和与其他方法的区别。该书不仅回答了外界对他先前著作方法论的疑问,也标志着福柯早期思想的一个总结性转折点。
在结构上,《知识考古学》首先回顾了福柯此前历史研究中的问题,继而逐章界定考古学分析的基本单位和范围。福柯明确指出传统的观念史研究范式之局限:观念史倾向于追溯思想的连续演进、寻找统一主题或原初起源,并将各种文本视为表达某种先在“精神”或“意义”的文献(document)。考古学则与此相反,它试图把那些被观念史当作文献来诠释的东西,重新视为遗迹(monument)来加以描述。也就是说,不是从文本中挖掘作者意图或永恒意义,而是将文本本身作为历史事实加以比较分析,以发现其所遵循的无名规则。福柯强调考古学关注的是话语本身——话语的存在方式和规则——而非话语所指称的对象是否真实,也非话语背后的主观意图。为此,《知识考古学》中福柯详细讨论了前述概念:陈述、话语形成、话语实践、档案等,澄清它们的定义和相互关系。例如,他将陈述区分于传统语言学的句子或逻辑命题,认为陈述是一种在话语中被运用、具有功能的位置,而不等同于具体的语法实体;他将话语形成定义为一组陈述的规律性集合,从四个维度(对象、模式、概念、策略)来界定话语形成的规则体系。通过这些概念界定,福柯为考古学方法奠定了分析单位和分析层次上的理论基础。
除了概念澄清外,《知识考古学》还致力于将考古学方法与其他学科方法区分开来。福柯特别将他的方法与历史学尤其是思想史/观念史做了对比,指出考古学不是传统意义的历史哲学,也不同于单纯的文本解释学,更不是对意识或心理过程的重构。相反,它是一种描述性而非解释性的研究:描述一个时代的话语实践的规则图景,而不诉诸意义深层或目的因。福柯称其工作是一种“对人类所说之物的完全不同的历史”,在这历史中,非常规性的断裂和层叠并存的异质性取代了线性连续性成为关注焦点。
值得注意的是,《知识考古学》也间接回应了对其先前研究的一些批评。例如,哈贝马斯等人批评福柯的早期著作缺乏对自身立场的反思和规范基础,似乎陷入历史怀疑主义。福柯在书中未直接提及此类批评者,但通过论述强调了考古学并非一套主观恣意的操作,而是有自身严谨要求的学术方法。例如,他解释说考古学并不质疑科学知识的有效性,而是研究知识的言说条件;并承认考古学分析本身也是基于研究者所处的知识型,从而具有相对性。这些论述体现了一定程度的自我限定和反思。
《知识考古学》的最后,福柯讨论了考古学与时间、连续、断裂等历史概念的关系,并提出考古学分析可以为进一步的谱系学研究铺路:他暗示还需要研究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以及主体性的地位等。这实际上预示了他日后向权力谱系学方向的转变,也标明了考古学方法的局限所在——考古学揭示了话语的规则结构,却尚未触及权力作用和知识为何而变的问题。福柯自己在1969年后逐渐意识到,需要引入权力和身体维度去补充他对知识的分析,这才发展出1970年代的谱系学方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否定了考古学阶段的成果;相反,谱系学被看作是在考古学基础上对权力与知识关系的深化。因此,《知识考古学》既是对前期思想的总结性梳理,又是为后来方法变革埋下伏笔的转折之作。
综观《疯癫与文明》《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三部著作,我们可以看出福柯考古学方法应用的内部逻辑演进:起初,他以大胆新颖的具体历史研究(如疯癫史、医学史、人文科学史)实践了考古学视角,发现了知识演变中的断裂与规则;随后,他感到有必要回应方法论质疑,进而在《知识考古学》中系统阐述原理,巩固了这一方法在理论上的地位。这种从实践到理论的历程,也体现了福柯思想的一个特征:理论总在历史研究中生成,而非预先规定。所以,“知识考古学”阶段实际上既包括了具体的历史考古研究,也包括对这些研究方法论意义的反思,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了福柯独特的知识考古学理论体系。
考古学方法在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应用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不仅深刻影响了哲学和史学领域,对现代社会科学(如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等)的研究取向也产生了重要启发。在这些学科中,不少学者借鉴福柯的方法论思想,开展对自身研究对象的“话语考古”式分析。以下将结合具体案例,探讨考古学方法在部分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
需要说明的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往往与其后来的“谱系学”紧密相关,许多社会科学研究者实际是兼采考古与谱系的思路:既分析话语结构,又考察权力运作。例如性别研究和女性主义理论中,不少研究借鉴福柯分析“性话语”的方法(源自《性史》系列),既追溯了女性身体、性别角色的知识话语变迁,也探讨了其中的权力机制——这实际上将考古学的话语历时分析与谱系学的权力解析结合起来。不过,无论如何,福柯在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个突出贡献在于:促使研究者意识到社会现象背后有知识话语的历史条件,这些条件需要被“考古式”地挖掘。这样一来,社会科学研究不再满足于 ahistorical(非历史的)概念运用,而是努力将概念置回其话语生产的脉络中加以理解。例如,现代“贫困”概念的出现,与19世纪话语中的“穷人”范畴转变息息相关;现代“种族”概念的知识考古可以追溯启蒙时期博物学分类和19世纪人类学的作用。总之,考古学方法在社会科学的应用,为这些学科增添了一种历史反思维度和话语分析工具,从而开拓了研究的新深度。
当代对福柯知识考古学的研究与争议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自提出以来,在国际学界引发持续的讨论与评析。进入21世纪,随着福柯著作的广泛传播和其遗稿(如演讲课程)的陆续出版,对于他考古学阶段思想的研究更加深入。一方面,新的研究从不同角度重新解读福柯的考古学方法,检视其当代意义;另一方面,围绕考古学方法的有效性和局限性的争议也依然存在甚至有所深化。下面将概述当前学界的研究动态及主要争论焦点。
研究动向:在英语学界,福柯的考古学方法近年重新获得关注。一些哲学家和理论家试图为考古学方法进行辩护和重构。例如,图奥莫·蒂萨拉(Tuomo Tiisala)在2015年的论文中为福柯的考古学概念辩护,回应早期对其不严谨的批评。蒂萨拉认为,福柯对话语规则的设想(即规则是隐含却有效的)是合理的,并非如某些批评者所说自相矛盾;他重新解释考古学为一种“诊断学”而非先验哲学,从而赋予其在当代思想中的位置。这表明,当代英美哲学界有人致力于澄清福柯方法论的哲学地位。此外,近年来出版的著作如大卫·韦布(David Webb)的《福柯的考古学:科学与转化》(2013)等,也对《知识考古学》进行了详尽分析,探讨福柯的方法与科学思想史之间的关系。这些研究往往结合当代关切(如数字人文如何利用福柯的思想)来重新阐释考古学方法,使其与新问题发生对话。与此同时,福柯考古学对当前社会文化的分析依然有启发力:有学者尝试运用福柯的视角来解读当代现象的知识形态(例如对互联网时代“数字档案”的考古学思考),主张重新阅读《知识考古学》以应对数字化知识管理和大数据语境。总体来说,最新的学术动态表现出一种倾向:既肯定福柯考古学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又努力将其激活用于理解当代知识现象。
在法语学界,福柯的地位更是经久不衰。近年来,由于福柯遗稿、讲课笔记的出版(如《知识意志》《主体与真理》等课程),法国学者对其早期思想的发展线索有了更丰富材料可以参考。例如,史学家如斯图尔特·艾尔登(Stuart Elden)虽为英语学者,但利用法文资料撰写了《早期福柯》(2021)一书,详尽研究福柯50年代末至60年代末的思想历程,重新评估知识考古学形成的背景和细节。通过这些新资料,研究者更好地理解了福柯考古学思想的孕育过程(如他阅读康德人类学、受到导师康吉莱姆影响等)。法语世界也继续从思想史角度探讨福柯方法的渊源:比如比较福柯与雅斯佩斯、与马尔库塞等同时代思想家的异同,以及在法国思想谱系中的位置。这些研究动态使我们对福柯考古学方法的知识谱系本身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某种意义上,是对福柯的考古学进行“考古学”研究。
主要争议焦点:尽管福柯知识考古学的重要意义已成学界共识,但围绕其方法论的若干争议从20世纪一直延续至今,成为持续讨论的话题:
综上所述,学界对于福柯知识考古学的研究,一方面在深化学理阐释和跨领域延展,另一方面也围绕一些关键问题展开了持续争论。这些讨论不仅没有削弱福柯考古学方法的影响,反而证明它依然是思想界活跃的议题。知识考古学所激发的关于历史连续与断裂、主体与结构、知识与权力等根本问题的反思,至今对哲学和社会科学研究者具有启迪意义。虽然福柯本人在之后拓展了研究方向,但考古学阶段的思想成果依然屹立,成为理解现代知识的一把“考古之锨”。正是在不断的争鸣与重读中,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理论展现出其丰富内涵和持久生命力。
结论
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考古学”阶段,为现代思想界提供了一种看待历史与知识的崭新视角。通过发掘知识的历史断层与话语规则,福柯揭示了人类知识并非线性累积,而是在无名规则的引导下经历剧烈的重构与转型。这一方法论突破了传统观念史将“大写的主体”置于中心的做法,转而探索知识型和话语实践的深层结构,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产生了广泛影响。从具体实践(如《疯癫与文明》对疯狂概念的考古)到理论升华(如《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论建构),福柯系统地展示了考古学方法的可能性及其局限。时至今日,知识考古学依然激发着学者们的热烈讨论与运用改造:支持者在发展其新应用,批评者则促使其不断自我反思和完善。或许正如福柯所言,他并未提供一种普适真理的方法,而是打开了一个思考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我们得以重新审视知识如何被生产、规范如何被建立、人自身又如何成为知识的对象。深入理解福柯知识考古学阶段的思想,不仅有助于把握20世纪思想史的重要转折,也为当代进行批判性的知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遗产。福柯的“考古学”早已超出隐喻本身,化为探索人类知识疆域的一场深刻冒险,它的影响将在对未来知识的追问中延续。
参考文献
Foot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