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地区高等院校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本科生专业认同的实证研究

当代中国的博物馆已经成为保护和传承中华文明、体现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平台。新时代博物馆事业蓬勃发展，对高素质专业人才队伍建设提出了更高要求。近年来，国内博物馆从业者数量增长较为迅速，开设文物与博物馆学（以下简称“文博”）本科专业的高校越来越多，文博专业开始从“冷门学科”逐渐走入公众视野。然而，相关调查统计显示，各高校考古文博类毕业生的就业情况不容乐观：总体就业率低、岗位少、门槛高、待遇低、晋升难、区域差异大。文博行业持续面临专业人才紧缺、人才成长缓慢、人才激励机制不健全、高校人才培养与就业岗位不匹配等问题。国内高校博物馆专业的知识培养体系与实际博物馆需求出现脱节，无法满足博物馆实际工作中跨学科、专门化、应用型培养的新趋势。

东北地区在经历产业结构调整和经济转型，特别是从传统重工业向高新技术产业和服务业转型的过程中，尽管拥有众多高校资源，但由于地理位置偏远，缺乏吸引人才的竞争力，人才流失普遍。作为我国首批设立文博专业的高校聚集地，且在博物馆实践教学方面起步较早，东北地区高校与行业之间的人才培养与输送仍然出现断层，中小博物馆大多面临专业人才短缺，发展活力有待提升等问题。

在本科四年阶段内，专业认同的形成与否不仅直接影响学生的专业学习心态与成效，还对其个人发展、职业选择及社会适应能力的提升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研究以东北地区吉林大学、渤海大学、辽宁师范大学、长春师范大学、通化师范学院五所高校的文博本科专业为研究对象，采用问卷调查与定性访谈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尝试对该专业本科生的专业认同状态进行识别和分类，具体分析其影响因素，并提出专业发展和人才培养建议，为推动我国文博专业高等教育的发展提供一定的参考。

“专业认同”的概念由美国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提出的“自我同一性”发展而来。专业认同指的是学习者获取专业学习意义的来源，表现在学习者结合个人兴趣、爱好和特长，将某一专业视为自我同一，而将其他专业视为他者，甚至渴望成为该专业杰出者的表现。詹姆斯·马西娅在埃里克森的理论基础上，提出了可用于实证研究的认同范式，根据探索与承诺两个向度，将认同分为过早自认型、达成型、积极延缓型和漠然型四种状态。这为认同状态模型（图1）的构建、相关维度的划分以及专业认同量表的设计奠定了基础。

图1 詹姆斯·马西娅的认同状态模型

国内学者对专业认同的探讨相对较晚，主要表现在三方面：其一，无论是针对不同对象，还是不同专业的研究，往往是对发展较为成熟的专业进行现状调查和特点分析；其二，关于专业认同影响因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学生性别、专业种类、志愿选择等个体内部因素，以及学习环境、培养模式、师资条件、就业前景等外部环境因素；其三，专业认同相关的研究，主要探讨专业认同与人格类型、学习行为、就业满意度等。

在“专业学习—专业认同—专业就业”这一链条中，当处于末端的专业就业环节遭遇显著的断裂，则意味着前端的专业学习和专业认同出现了问题。工作能力、择业意愿与专业学习息息相关，教育目标不明确和教育资源不足都会导致学生对未来要扮演的专业角色上产生认同危机，而专业就业的困境亦会逆向影响个体对所学专业的认同感和学习动力，形成负面循环。

本研究以东北地区五所高校开设的文博本科专业为调研田野，现对五校文博专业的招生规模、课程设置、师资力量等基本情况进行简要介绍。

五所目标高校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师范类院校，文博专业大多设立在历史文化学院，学院以历史学为主，在中国古代史、东北民族文化研究、历史地理等领域有所侧重。一类为综合性院校，办学历史悠久，以考古学为主干学科，鼓励学生在通识教育基础上进行专业学习。五校招生规模均保持在每年20—40人，呈稳步上升态势。课程设置上，均以考古学、文物学、博物馆学为主干课程。博物馆实践教学均备受重视，分别采用建立校外实践教学基地、博物馆实践调研等方式进行。师资方面，五校文博专业普遍存在师资力量薄弱的情况，博物馆学专业出身教师少，不少文博专业课程由历史学、考古学、旅游管理等专业出身的教师兼任。部分院校还临时聘请博物馆从业人员授课。

由于目前尚未出现专门针对文博专业的认同量表，本研究结合埃里克·波费利等提出的《职业同一性状态量表》和蒂齐亚娜·曼奇尼等提出的《专业认同状态量表》，并参考英国博物馆协会制定的《博物馆专业能力框架》，自编了《东北地区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本科生专业认同调查问卷》。问卷包含三个横向量表共43题，采用李克特量表：1代表“非常不同意”，5代表“完全同意”。各题目均为正向计分。每个量表下设不同维度分别计分，得分越高，则表示对该题项认同度越高。

第一部分为文博专业本科生专业认同状态调查量表，共20个题项，设置深度探索、实际行动、作出承诺、专业归属感、承诺再思考五个维度。第二部分为专业学习与培养量表，共8个题项，主要从院校教学环境、课程设置、师资力量满意度以及学习投入程度四个维度展开。第三部分为博物馆专业能力测评量表，共15个题项，围绕博物馆伦理价值、实务工作能力、博物馆研究能力三个维度展开调查。

此外，围绕个人特质、报考动机、专业学习、博物馆实践、环境影响、发展与突破、未来预期与规划等七个方面设计半结构式访谈提纲，更细微把握受访者在不同阶段专业学习和成长过程中的个人经历、观点和感受，以期揭示文博专业本科生专业认同的发展情况及影响因素。

本研究采用混合研究方法，首先针对五所高校发放调查问卷，以468名文博专业在校本科生为研究对象，最终回收问卷398份，有效样本370份，回收率79%。问卷调查中的男女比例、就读年级、志愿填报情况等基本信息见表1。此外，本研究从五校中选择29位在读本科生进行深度访谈，通过分析不同学生专业认同形成过程中的叙事经验，深入剖析影响其专业认同状态的多元致因。

表1 人口学背景描述性统计分析结果

由于专业认同状况属于结果性研究，对自编问卷相关数据进行描述性统计分析，能够获得学生在不同认同维度的数值。综合三个横向维度的数值能够对其专业认同状态进行更为细致的聚类分析。对专业认同影响因素的探究更注重学生的主观感受和真实想法，属于过程性研究，因此采用叙事法对访谈材料进行开放式编码，深入理解受访者的话语和故事，最终结合认同状态分类对其影响因素进行分析。

通过观察数据（表2）得知，深度探索维度平均值略高于实际行动，前者更侧重个人心理上对文博专业的考量，而后者则为个人实际行动，反映出受试者对于本专业的内心考虑比行动更充分。作出承诺维度的平均值低于专业归属感，前者侧重个体层面对本专业的承诺，后者侧重个人对文博专业社群的认同。对比两组数据，受试者在团体层面的认同感受略高于个人层面。值得注意的是，在题项“从事博物馆相关行业能让自己过上有保障的生活”中，平均值较低，说明持否定态度的学生更多。继续对承诺再思考进行观察后，发现整体平均数值偏低，意味着多数学生仍有继续考虑从事本专业研究或工作的打算。

表2 专业认同状态量表描述性统计分析

通过观察专业学习与培养量表数据（表3）得知，学生对于专业学习与培养呈偏向满意的状态，院校层面平均数略低于总体。其中，“本专业在学院中的学科地位很高”“对博物馆相关课程安排感到合理、满意”“学院积极设立与本专业相关的科研项目和课题”三题平均值略低于总体。

表3 专业学习与培养量表描述性统计分析

通过分析博物馆专业能力量表数据（表4）得知，博物馆道德价值维度平均数略低于实务工作能力和博物馆研究能力两维度，亦低于总量表平均数值。可见，在专业能力的认知与掌握中，学生对隐性的博物馆道德价值的感知低于外显的工作与研究能力。

表4 博物馆专业能力量表描述性统计分析

本研究使用R语言和R Studio运行K-means聚类算法，对专业认同状态进行聚类分析。通过NbClust函数评估不同聚类数的性能，采用Hubert指数和D指数，通过图形寻找最佳聚类数量（图2，图3），由此绘制出K-means聚类可视化图（图4）。参考詹姆斯·马西娅的认同理论模型，根据调查数据，将研究对象分为过早自认型、否定型、达成型、积极延缓型和漠然型五种状态。对各聚类的得分情况进行观察、识别和命名，结合访谈材料分析，得到结果如表5。

图2 D指数值图      图3 D二次指数差值图

图4 k=5时的K-means聚类可视化图

表5 专业认同状态各维度描述性统计分析

第一聚类：过早自认型认同。此类型在深度探索、实际行动、作出承诺和专业归属感四维度得分中等偏上。这类学生人数最多，大部分刚进入专业学习，对本专业具有较低的探索感和较高的承诺感，认为从事文博专业或进入博物馆行业工作是符合其职业规划与人生期待的。

第二聚类：否定型认同。此类型在“重新考虑专业选择”上得分最高。这类学生在理论学习中寻找不到与自身经验相关的议题，也较为缺乏实务工作的历练，在自我反复思考与评估现实状况后，下定决心转向其他专业或职业，且付诸行动。此次调查中，处于该状态的学生并不在少数。

第三聚类：达成型认同。此类型在深度探索、实际行动、作出承诺和专业归属感四维度得分最高，离开专业的可能性最低。这类学生在本次调查中人数最少，但认同程度最高，对未来发展持有乐观看法，并愿意积极面对行业中的挑战和困难，在专业认同上表现出了较高的一致性和稳定性。

第四聚类：漠然型认同。此类型在各维度得分都很低，在承诺再思考的问题上会偏向更为保守的选择。这类学生对专业学习的投入程度有限，缺乏深度探索，不关心行业发展，对未来自身发展也缺乏明确的规划和目标。

第五聚类：积极延缓型认同。此类型在深度探索、实际行动与专业归属感维度得分较高。这类学生会不断积累信息，尝试各种活动，表现出积极的自我投入倾向。但同时也对探索其他学科、转向其他专业有着明显意愿。

在进入专业学习前，学生个体对该专业的微观认知是影响其专业认同形成的前置因素。达成型认同者因早期的兴趣培养，能够在专业学习中获得自我满足。过早自认型在选择专业时更多地受到过往经历影响，大多数入学前有参观博物馆的经验。此外，影响积极延缓型学生进入专业的还有高考分数、学校档次及社会氛围等现实功利性因素，但此类学生往往会缺乏主动探索专业学习的动力。

在学生进入专业后，院校因素对专业认同的形塑影响最大。专业定位模糊是导致不少学生出现低探索状态的原因之一。现行文博专业的人才培养目标大多以学科知识面宽为特点，以基础教育和通识教育为主，普遍缺乏博物馆学理论及其方法论的系统训练。学生容易出现“什么都学，什么都不精”的情况。

从课程设置上看，大多院校会根据师资力量来调整培养方案，主要侧重历史文物类课程，缺乏自然科学类通识教育。理论与实践脱节也是导致学生对博物馆实践失去信心的主要原因。而高校与博物馆缺乏沟通的“放养式”实习模式，也会导致学生对博物馆工作失去期待。教学资源匮乏、学科地位边缘化是该专业发展及学科建设过程中出现的普遍问题，这也让积极延缓型认同者失去期待。

当然，随着文博学科建设的深入推进，不少高校已经意识到传统培养模式的弊端，并逐步加大博物馆学课程的比例，课程设置也逐步细化，更加注重实践能力的培养。

除了专业学习外，社会认可及就业前景在进入专业的后期会影响学生专业认同的形成。如果社会对该专业认可度较高，且就业前景良好，学生更容易产生较高的专业认同感。相反，如果行业发展与就业前景出现明显落差，就业竞争过于激烈，就业形势不明朗，学生的专业认同会受挫，容易对就业持消极态度，并产生焦虑和放弃心理，可能在未来就业选择上转换赛道。

虽然目前我国博物馆事业发展蒸蒸日上，但文博专业毕业生的就业情况依旧严峻。考虑到未来收入、职业发展等现实需求，学生们对在边疆地区、欠发达地区和中小博物馆的就业意愿不强；而如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岗位则竞争非常激烈，出现“扎堆”现象。过度竞争造成的压力和内卷、学历的日益贬值等因素也会消减学生信心，出现“求职疲劳”，对就业前景和职业规划产生焦虑。

综上分析，文博专业本科生专业认同的影响因素及其作用路径，如图5所示。正式进入专业前，主要由个人微观因素主导专业选择。在进入专业学习之后，院校因素和社会因素对专业认同的塑造起直接作用。最终内外因素叠加，达成个体专业认同状态的分化。

图5 文博专业本科生专业认同的影响因素及其作用路径

学生在本科阶段尚处在职业领域自我探索的过程中，往往难以肯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法确立专业身份是最常困扰学生的问题之一。应倡导学生在专业学习过程中，积极主动参与文博实践，如博物馆志愿服务、考古发掘实习等，了解行业需求与发展现状，适当调整职业期待，以弥合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必要时可敦促学生主动向老师或行业人士寻求学术指导、咨询辅导等方面的支持。

专业定位模糊会严重影响学生对该专业的信心。因此，各高校的文博专业亟需确立更为明确的专业发展路径，并在此过程中塑造和强化各自的专业特色。

首先，鉴于人才流失问题日趋严峻，扩充和强化教师队伍已成为东北地区各校亟需优先解决的关键问题。构建一支理论知识与实践经验兼备的专业师资队伍，纳入专家型、技能型行业人才，能够为学生提供更复合的知识体系。其次，强化与负责本科教学的行政机构之间的沟通协作，积极争取更多教学资源，对推动文博专业的发展同样至关重要。最后，还可加强与地区博物馆等机构的沟通与合作，加大实践课程比重，使学生有机会深度参与博物馆各项业务工作。

对高等院校的教育者来说，可尝试改变教学理念，优化教学方式，如引入案例教学和工作坊模式，培养学生主动学习和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以此来增加学生的学习投入度，并提升其自我效能感和成就感。

由于学生对行业发展的认知并不充分，课堂学习和就业市场之间的脱节会导致他们在职业规划上“闭门造车”，形成过高或过低的职业期待，容易在激烈的竞争中失去自信和耐心。

因此，在本科阶段，当地高校可加强与博物馆、文保单位、策展公司等用人单位的合作，定期调研人才需求，促进教学内容与行业实际需求的对接。此外，可多层次多渠道举办文博相关培训、讲座、研讨等活动，为学生创造与行业专业人士深入交流的机会，以获得更多实践指导和职业规划建议，提高其对行业发展和就业前景的信心。这种互动与合作不仅有利于学生个人的职业规划，也可搭建起高校与行业机构之间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