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策展人、古籍专家翁连溪，看“鲁壁重光：唐宋元珍贵古籍特展”如何实现多重突破

在孔子博物馆一处特展的展柜前，一束柔和的灯光落在南宋费氏进修堂本《资治通鉴》上。木刻字迹虽历经八百年，仍透着蜀刻特有的劲挺。这册被藏家称作“龙爪本”的典籍，因刻版取材龙爪槐而得名，更因出自山东聊城海源阁，成为整场展览中最动人心魄的文化瑰宝。

在孔子诞辰2576周年之际，9月27日，“声流金石 纸落云烟——2025年山东省藏书大会暨中华传统晒书活动”正式拉开帷幕。作为活动的核心内容之一，“鲁壁重光：唐宋元珍贵古籍特展”在孔子博物馆三层第六展厅郑重亮相。此次展览是山东迄今为止举办的等级最高的古籍特展，汇集了十位民间藏书家与杭州国家版本馆、中国书店、山东省内外博物馆图书馆等多家馆藏珍品，揭开了130件古籍瑰宝的神秘面纱。展览策展人、古籍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翁连溪表示，此次展览由多家主体共同举办，公藏机构与私人收藏同台展出，众多重量级典籍集中亮相，在古籍保护与文化传承领域实现了多重突破。

让千年古籍“可观、可读、可赏”

走进展厅，观众目光所及首先便是“鲁壁重光”的背景墙，似乎看到两千多年前，孔鲋将儒家典籍藏于鲁壁，使其幸免于秦火的场景；今天，沉睡的古籍从展柜里“醒来”，供世人珍重而敬畏地凝望。

据翁连溪介绍，展览题名“鲁壁重光”，典出《汉书》，寓意深远：以“鲁壁”为喻，意指本次所展唐宋元珍本的价值与意义，堪比昔日孔壁之藏；而以“重光”为志，则是新时代的文化使命，让沉睡于库府深阁中的国之瑰宝，通过展览与研究，再次绽放光芒。 

对于典籍展览，观众往往注重的是展出了哪些国宝级藏品，而当深入了解策展思路，此次展览则更让人感觉惊艳。展览既呼应了“孔鲋藏典”的历史典故，又将展品叙事与齐鲁文化根脉深度绑定，通过“写本遗珍、古椠芸香、守藏千秋”的单元设置，系统呈现了从东晋写经到元刻典籍的演变脉络，展品涵盖魏晋唐宋写经及20多种宋刻本、61种元刻本等重量级典籍。

“写本遗珍”部分，真实反映了手写时代的文明印记。展出的6种写经中，最早的一件为东晋时代写经《六朝写经残卷六种》，距今约1700年，以麻纸为载体，字迹留存隶书“波磔”特征，是汉字从隶书向楷书演变的实物见证；中唐吐蕃文《大乘无量寿宗要经》，是吐蕃统治敦煌时期的抄经遗存，因该时期抄经活动仅持续14年，成为见证佛教传播与文明互鉴的罕见物证。

六朝写经残卷六种

翁连溪向记者普及道，宋刻本因实行“三校制度”、名家手书上版、用料考究（色黑如漆的上等墨、韧性强的皮纸或竹纸），被誉为古籍收藏的“黄金标准”。“古椠芸香”部分，使观众得以领略到宋元刻本的艺术巅峰。北宋刻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采用沉檀、龙脑等名贵香料研墨印制，为现存典籍中仅此一例的高规格刻经珍品，体现古人对佛法文字的郑重态度。宋刻本集群展出20多种宋刻本，其中包括‘眉山七史’之一的《北齐书》，为现存最早版本且卷帙完整；另有南宋嘉定十四年刻本《资治通鉴纲目》，字迹方正流畅，兼具文献价值与书法美感。而展出的61种元刻本，均受赵孟頫书法影响，字迹秀气圆润，常见“黑口、双鱼尾”版式，内容涵盖经史子集及农书、医书，且保留“牌记”（类似当代版权页），体现了古人的出版责任意识。为让观众更好地观展，翁连溪还强调了一则观展提示：“这些宋元刻本陈列在一起，是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线装等多种古代装帧形式的集中展示，比如这件蝴蝶装宋刻本《新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便是装帧艺术的时代范本。”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北宋太平兴国六年（981年）刻本

 “守藏千秋”部分，代表着齐鲁藏书的精神传承。除海源阁藏书外，展览还隆重呈现奎文阁古籍，二者共同代表着山东人民的“守书精神”。展览展示孔庙奎文阁旧藏的御赐经卷、孔府自刻典籍及相关印章，体现其作为千年藏书楼的文化价值。翁连溪介绍道，在奎文阁的17件文物里，宋刻本《皇朝仕学规范》是“重头戏”：“它是南宋淳熙年间编的，专门记录宋代名臣故事，教世人怎么读书、怎么做人、怎么写文章，印制极为精美。这部书是孔府十二府的旧藏，入选了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宋刻本《皇朝仕学规范》

当观众将每一件珍贵古籍观览过后，便可领悟到数条贯穿展览的美学脉络。翁连溪认为，通过展览，观众可从中体会到“鲁壁”造型隐喻的文化意象之美，也可从宋刻本“宽行距排版”的阅读关怀，与名家题跋、藏书印章的艺术点缀中，感受到古人“兼顾实用与审美”的艺术追求。“同时，整个展览也像是一部叙事诗，按‘写本——刻本——守藏’的脉络递进，既展现书籍技术的演变，又串联起‘抄经人——刻工——藏书家’的文明守护链条，让展览可观、可读、可赏。”

海源阁旧藏同框展出

作为山东的文化符号，海源阁旧藏无疑是此次展览的一大亮点。海源阁位于山东聊城，是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自杨以增于清道光年间创建后，便以“四经四史斋”的名号立起齐鲁文脉的标杆。“杨家三代人把护书当成比性命还重的事：杨以增在江南做官时，见战乱中典籍散佚，于是散尽俸禄搜罗；其子杨绍和接续父志，从北京、扬州等地访得宋元珍本，让海源阁藏书量一度达3200余部、4万余册；到了杨保彝一代，即便身处清末乱世，仍抱着古籍辗转避祸，哪怕自家宅院被焚，藏在夹墙、地窖里的珍本也没受半点损伤。”通过翁连溪先生生动的讲述，“宁舍家产，不舍典籍”的杨家祖训，仿佛在每册海源阁古籍的纸页上跃动。

海源阁

此次展览展出的51件重量级海源阁旧藏，除 “龙爪本”《资治通鉴》外，更有书尾密密麻麻钤着十多方藏书印的南宋刻本《韦苏州集》：从明代“汲古阁”到清代“士礼居”，再到海源阁的“杨绍和印”，每一方印都是一段递藏史；而元刻本《困学纪闻》，书页边缘留着杨家人的朱笔批注，透过娟秀却有力的字迹，观众似乎能够看到杨家三代人的护书之路。而这，也是这座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私家藏书楼，传递给观众最宝贵的民族文化精神——守护典籍，赓续文脉。

海源阁藏《韦苏州集》南宋刻本 

在翁连溪看来，此次展览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实现了公立机构与私人收藏的“同台展出”：“从前海源阁的古籍多藏于深宅，即便是学界泰斗也难见其真容。”此次展览，首次实现了国家版本馆、省级文博单位与民间藏家的深度联动，杭州国家版本馆的《汉书》宋元递修本、民间藏家张玉坤先生“海源续阁”的43种宋元珍本实现了同框。这种“公藏为主、私藏为辅”的协同模式，不仅让分散各地的古籍“聚首重逢”，更构建了资源共享、技术互通的保护网络——公藏机构输出专业展览修复经验，民间藏家提供传世藏品线索，为破解古籍保护“碎片化”难题提供了可复制的样本。

 “展览+研究+传播”三位一体

开启古籍保护协同新范式

从策展到导展，深耕古籍领域多年的翁连溪，再一次全情投入到他具有深厚感情的古籍事业中，此次展览的成功举办令他感触颇深，让他看到古籍保护事业一直在进步的路上，也看到了这一行业在未来发展的更多可能。

在他看来，展览的社会意义更在于唤醒民众对古籍的认知与古籍保护意识。这种“可视化”的展示方式，让大众真切感受古籍承载的历史重量，从根本上唤醒社会对古籍遗产的敬畏之心，增强守护自觉。

本次展览堪称一场“版本学盛宴”，学术价值凸显。同一典籍的不同版本（如《资治通鉴》的宋刻蜀本与元刻递修本）首次集中亮相，为校勘异文、追溯源流提供了关键实物依据；海源阁 51件旧藏的集中展出，更填补了北方藏书研究的实物空白。同时，展览同步举办的“阅读的风景——藏书票文化的艺术世界”展与学术研讨，将古籍文化与当代艺术、阅读生活相连，既为学者提供了研究样本，也为古籍传承注入了创新活力。展览展出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吸引了大量观众前往参观，有观众表示，这次展览实现了与“千年古籍的跨时空对话”，尤其对孩子而言是“鲜活的传统文化启蒙”。翁连溪表示，通过展览反馈出的实际效果，他感受到这种“展览+研究+传播”的立体模式，让古籍不再是静止的文物，而是能与当代人、当代生活相联系的“活态遗产”，为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提供了坚实支撑，也为大众提供了深入典籍背后的绝佳路径。

《鲁壁重光：唐宋元珍贵古籍特展》

孔子博物馆主编

文物出版社2025年9月出版

近期，《鲁壁重光：唐宋元珍贵古籍特展》图录已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为古籍的“活化”展示再添新成果。正如翁连溪所讲，文明的延续，从来都需要有人做“守书人”——“从前是杨家三代，现在是博物馆的研究者，未来，或许就是站在展柜前，读懂这页古籍背后故事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