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任吹嘘，零落胭脂已化鱼”——忠县皇华城遗址桃花鱼之辨

笔者在刚加入忠县皇华城遗址考古发掘工作时，一天晚饭后闲聊之际，领队说：“你们可以去问问工人，有没有听说过‘桃花鱼’？据说本地有桃花鱼，看看在哪里。”第二天去问了当地的工人，工人表示没有听过桃花鱼，随罢。

不久之后，因为工作需要，认识了忠县文保中心的廖雨鸣师兄。找他要了他所有的本地地方志，查询明代忠州守御所指挥佥事陶璋的资料。翻阅的时候，见到了“桃花鱼”三个字。随后，对全文档搜索，发现在《同治忠州直隶州志》《道光忠州直隶州志》、民国《忠县志》中均有提到，且记载条目很多，模模糊糊觉得这个“鱼”跟其他鱼长得不一样。随后，将相关记载标识后保存，准备等手头工作忙完再细看。

再次翻开这个记录，时间已经到了2025年。这次将相关信息摘取录入文档后，“桃花鱼”的形象没有变清晰，反而变模糊了。

看文献的时候，看到的第一条相关记载是“桃花鱼。淡墨色，形如桃花，桃花开时，出皇华城折尾滩积水中。”一种形似桃花的淡墨色鱼，农历二月出现在折尾滩积水中。这个长相就很梦幻。这个时间也很特别。

随后《桃花鱼记》的记载更具神秘色彩，作者见到前人记录宋代皇华岛上曾出现“石出双鱼”奇观，与自己的兄弟相约，到皇华岛找“石出双鱼”。寻找的过程中，在一个“陂塘半亩，蛙蠙鬼虆，与绿荇柔莎，横铺水面”（半亩池塘，池塘旁青蛙跳动，藤蔓缠绕，绿荇和柔莎横铺在水面上）的水潭边见到了“草际环坐”的牧童，牧童见到他们一行，“以两手掬水，顾余曰：‘桃花鱼生矣’”作者一行因而低头细细查看，“始见犹疑为逐杨花落者，睇视之，觉花蕊蠕蠕然动，且浮沉于勺水中而悠然自适。”（刚开始看到的时候怀疑是落下来的杨花，细细察看后，发现花蕊在缓慢移动，且在这掬水中上下浮沉，悠然自乐。）前一条记载较为笼统地记载它“形似桃花”，此处记载更加细节了，它的“花蕊”会蠕动。随后，牧童发现他们确实不知道“本地特产”“桃花鱼”之后，详细介绍了它“是鱼形五出，色近淡墨，蕊其足也。生于社日前后，桃花开时，始逐队而出入，夏日即化去，土人以形似桃花，故名。固不特为此时有，亦惟此地始有也。” （这种鱼外形与常见的鱼不同，它颜色是淡墨色，中间的花蕊是它的足。在农历二月出现，桃花开的时候，成群结队出入，夏日就消失不见，当地人因为它外形近似桃花，故而名为桃花鱼。因此，此鱼不仅是只这个时间有，也是只有本地才有。）

作者至此很困惑，他也有和我们一样的问题：这种鱼没见过。他回去跟自己的哥哥说了事情的始末，他哥哥说“吾闻鳞族三百六十，以人得名则有横公、杜父，以物得名则有海燕、天牛，以事得名则有汉泉之弃脍、沐鹤之浣沙，他如朽瓜、白苹之呼，枫叶、箬叶之目，不一而足，究未有以桃花名者。未有形似桃花者，如子言花耶、鱼耶。其武陵耶？抑丙穴耶？是宜与石鱼之异并志，以补《山经》《尔雅》之缺。” (鳞类：包含鱼类和有鳞动物。中国古代五行学说将动物分为五虫，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有蠃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此乾坤之美类，禽兽万物之数也。有360种，其中以人名命名的有横公鱼、杜父鱼，以动物名命名的有海燕鱼、天牛鱼，以历史故事命名的有汉泉的弃脍鱼、沐鹤的浣沙鱼，其他如被叫做朽瓜鱼、白苹鱼的，看起来像枫叶的枫叶鱼，像箬叶的箬叶鱼，凡此种种，无法一一举例，但完全没有以桃花命名的。没有形似桃花的，就像你说的，这是花？还是鱼？那里是武陵吗？还是丙穴？桃花鱼应与石出双鱼这种祥瑞都记录下来，填补到《山经》和《尔雅》中。）

而后的其他记载大多无出其右，大差不差。

至此，“桃花鱼”好似是带有神秘色彩的、季节限定的“桃花精灵”。它“形似桃花”“淡墨色”“花蕊蠕蠕而动”“桃花开时出”“过时则化去”。

继续往后看县志，民国《忠县志》的一条记载进入视野，“桃花鱼。无头尾足，形似圆圈，周有须，内有腺，边缘相连。一伸一缩，其状似花，浮游水中，时上时下，可供玩赏。桃花开时，独产于城西大江滨之石港水中。桃花谢，隐去不见，诚忠之特产也。”这条记载形象、生动，让人忽然意识到，这个“桃花鱼”可能是一种“水母”。

想到水母，第一印象是在海中生活。淡水中也有水母吗？带着困惑，我查询了相关生物学文献。真的有淡水水母！

海中的水母有刺胞动物门下的钵水母纲、十字水母纲以及立方水母纲；唯一生活在淡水中的“水母”为桃花水母，属于刺胞动物门下的水螅纲。

目前为止，我国出现过桃花水母的地区有四川（成都、都江堰市、攀枝花、泸州市、乐山）、浙江（杭州、宁波）、湖北（秭归、宜昌、丹江口）、重庆、江西南昌、湖南长沙、贵州（贵阳、遵义）、河南（信阳）、陕西（安康、宝鸡）、安徽（金寨、芜湖、铜陵、滁州、淮北）、东北松花江流域、山东（邹城、蒙阴）、云南（昆明、玉溪）、福建（福州、厦门、福安）、广东（广州、韶关、河源）、台湾和香港特区等。

将视野拓展到全球，“桃花水母”中的“索氏桃花水母”在全球均有分布。部分英美学者认为本国发现的“索氏桃花水母”可能是被从中国出口的睡莲等水生植物带入的。

一只脆弱的刺胞动物跨越重洋，到了大洋彼岸，而且在入关检查的时候没有检出？

图1  “桃花水母”的水母型体

图2 桃花水母与2.5 厘米直径的硬币对比图

桃花水母的水母型体成熟的时候大概在2.5厘米左右（图2），虽然不大，但是肉眼可见。因而，我推测，桃花水母是否有一个肉眼难以见到的生长阶段。深入查询资料后，发现确实有这么一个阶段，称为桃花水母的水螅型（图3）。

图3 桃花水母的生活史

虽然没有在研究性文章中找到“桃花水母的水螅型耐受恶劣环境的能力更强”，这种下结论的表述，但是从人工养殖方面来看，桃花水母在PH6.4～8.6，水体溶解氧3.0～21.7mg/L水中，光照800～1200LX条件下更容易培养成功，从浮浪幼虫发育到水螅体的适宜水温是18～35℃，从水螅体发育到水母芽是4～36℃。可见，我们至少可以说，桃花水母的水螅体较之水母型体更耐寒。

而且有研究表明，桃花水母的水螅体会主动黏附在水下植物和岩石缝隙里，一直到环境更为适宜的时候再发育为水母型体。

“桃花水母”在国内记载最早的是《归州志》。而现代，湖北秭归归州镇附近的天音潭、牛卧潭和鸭子潭的桃花水母并未因三峡蓄水而消失。人工养殖已经成功以及长江生态逐步恢复的背景下，相信忠县重现“桃花鱼”的一天一定会早点到来。到时，“桃花鱼”将从“特为骚人赏”中走出，成为与时节相关的限定风景，与湖北秭归联动的动物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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