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城 | 寻找“哀牢古国” 云南昌宁大甸山墓地发掘

崇拜龙的“哀牢国”

根据古代文献的记载，今天的云南西部在青铜时代存在着一个神秘的王国——哀牢国，当地至今还流传着关于哀牢王沙壹、九隆的神话故事。《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能为父所舐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牢山下有一夫一妇，复生十女子。九隆兄弟皆娶以为妻，后渐相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此段文字亦见于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这段文字较为详细地叙述了哀牢王的起源，说明哀牢王九隆是龙之子，同时也简要地描述了哀牢人的风俗习惯、服饰穿着等。

东汉人杨终作有《哀牢传》，虽早已佚失，但《华阳国志》等书引用了其内容，记载了从禁高至扈栗的数代哀牢王的名号，“九隆代代相传，名号不可得数，至于禁高，乃可记之。禁高死，子吸代。吸死，子建非代。建非死，子哀牢代。哀牢死，桑藕代。桑藕死，子柳承代。柳承死，子柳貌代。柳貌死，子扈栗代”。关于《哀牢传》，有关学者认为是杨终从哀牢使臣处听说并加以整理而成的，后来应劭、常璩、范晔乃从杨终书辗转录文。不管怎样，杨终所作《哀牢传》还是给我们提供了数代哀牢王的名号，特别是提到的哀牢内服东汉中央王朝的哀牢王——柳貌，多部古代文献对柳貌遣子率种人内属这件大事也有记述。《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永平十二年，哀牢王柳貌遣子率种人内属。”《华阳国志·南中志》：“哀牢王抑狼（柳貌）遣子奉献，明帝乃置郡。”《后汉书·明帝纪》：“永平十二年正月，益州徼外哀牢夷王相率内属，于是置永昌郡。”（亦见《东观汉记》卷二）《南中志·永昌郡》说扈栗愿率种人归义奉贡，“其地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大概就是哀牢大长(长官之意)所联系的区域都在内。又说哀牢国“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女渠帅皆曰王”，有很多部落散居，但部落情况不见于记录。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扈栗求内属，说：“户二千七百七十，口万七千六百五十九”，这是设置哀牢县后的人口；又载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抑狼（柳貌）率种人内属，说：“其邑称王者七十七人，户五万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一十一。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南中志》、《后汉书》等不仅记载了哀牢在东汉永平年间（58~75年）内服时的情形，还指出其时哀牢国面积广大、人口众多。同时，也记载了哀牢内附后，中央政府在此设置的永昌郡，而永昌郡是当时东汉王朝的全国第二大郡。这些古代文献，是学术界研究哀牢国的重要资料，但长期以来一直缺乏科学的实物资料来佐证，直到昌宁大甸山墓地的发掘。

西汉时期哀牢区域范围

2012年10月，有群众在昌宁县田园镇龙泉村漆树坡小组东南侧的由于烧砖取土而遭到破坏的大甸山上发现了大量器型奇特的青铜器，如铜弯刀（人面纹弯刀）、铜靴形钺、铜盒、铜钟等，考古学家实地查看后判定此为一处青铜时代的墓葬遗址。随即云南省市县文物部门组成联合考古队对其进行了抢救性考古发掘。墓地西北距昌宁县城3公里，海拔1643米。田野考古发掘前后100余天，对大甸山墓地进行全面的揭露及清理。

在这次大甸山墓地考古发掘中，共发现清理各类墓葬198座，按墓葬形制可分为竖穴土坑墓、斜坡土洞墓和瓮棺墓三种。其中竖穴土坑墓174座，土洞墓23座，瓮棺墓1座。出土各类随葬品268余件（套），包括石器、陶器、青铜器、铜铁合制品、铁器、琥珀、海贝、麻织品、竹藤物（炭化严重难以取出）等，以青铜器为大宗。大甸山墓地的考古发掘，揭开了哀牢国的神秘面纱，将哀牢国的青铜文化展现在世人面前。

膏泥中的土洞墓

土洞墓是大甸山墓地发现的极具特点的墓葬形制，墓坑都是有意识的开挖在有膏泥土的山坡区域，利用有利地形开挖洞穴。墓底呈斜坡状，便于直接将棺木放置到洞内，同时也达到隐藏的目的。土洞墓的纵剖面都为靴形，墓顶或为弧顶或为斜平顶。土洞墓墓口较小，墓坑窄长，一般长达3~4米，宽仅1~1.5米。墓口处偏高，墓地里端偏低。

在M98提取随葬的铜扣时，发现其下有人类下颌骨及臼齿几枚。这说明人头骨在近墓口处，脚端在墓坑里端的稍低处。大甸山墓地发现的土洞墓墓穴都非常狭小，这是由于墓坑都是挖在膏泥土之下，而膏泥土遇水会发生变形、挤压和下沉等情况，使得原先稍大的墓坑会慢慢变小、变窄。土洞墓的人骨大多已朽，个别墓葬发现有人骨和牙齿残留痕迹。墓葬的葬式不明，部分墓葬发现有棺木炭化痕迹，应该存在有棺木葬具的情况。考古队员在M179墓底两端各发现一件较大的圆形扣饰，推断为当时墓葬棺木的装饰物。

土洞墓 M98 清理情况

陪葬大量青铜器

土洞墓出土随葬品较为丰富，数量最多的是M2，达26件（套）。随葬品以青铜器为大宗，还有琥珀珠、海贝、麻织品及竹藤物等。青铜器有铜弯刀（含人面纹弯刀）、铜扣、铜镯、铜矛、铜剑、铜钺、铜臂钏、铜盒、铜牛角、铜象牙、铜盖、铜器座、铜指护、铜带铃圆环、铜钟、铜铃等。

铜弯刀（含人面纹弯刀），一般为椭圆形銎，月牙形刃面，刃面自柄端至顶端由宽渐窄，上饰“几”形纹，柄部下端两侧都有凸起的人面纹和三小孔，刃部有“几”字形血槽，刃部前端略弯曲，长度不一，最长的达60多厘米。

M118 铜臂钏、铜弯刀、铜牛角出土情况

出土的铜盒(又名铜箭箙)在云南地区属首次由田野考古发现。以前在保山地区曾经收集到数件，但未发现与之相关联的遗迹现象，这次的发掘证明铜盒是墓葬的随葬品。铜盒都为空腹，其外形呈马鞍形。因此曾经有学者认为其是装铜箭镞的，但内部未发现箭镞残留物。其中腰部两侧各铸两个环钮，应该是系绳索用的，底部又有小圆孔，也不会是装水或酒之用。在整理时曾将盖与身分离打开，其内中空，除了土壤未见任何其它残留物，其具体用途还有待研究。

M18出土的铜牛角和M118出土的铜象牙，在云南地区也属首次由考古发掘发现。铜牛角椭圆形銎，銎端饰四组弦纹。铜象牙整体似水牛角，但尖端没有弦纹，因而推定为象牙造型。土洞墓的随葬品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所有墓葬的随葬品中都不见陶器，陶器与青铜器完全不共存。

墓葬细究

土洞墓——贵族墓葬

首先我们以出土随葬品数量最多的M2为例，以小见大，探究一下哀牢国贵族阶层墓葬的宏观与微观面貌。M2保存较为完好，墓口呈长方形，墓底发现有棺木腐朽痕迹，墓底里端为红褐色砂土，部分为黄褐色土夹杂砂石。墓底呈坡状，西高东低。铜器有人面纹铜弯刀、銎铜弯刀、铜长矛、铜剑、铜臂钏、铜柄铜钺和铜指护等。其中的銎铜弯刀形制类似一般铜弯刀，但在其銎部加有一长柄，椭圆形銎，刃部残破，刃部两侧有“几”字形血槽，刃尖已残，似卷曲，刃背依次站立四个鸟形装饰物。这件有銎弯刀由于其刀背有装饰物等，其实用性已不十分明显，更可能是一种礼器。

铜矛器身非常长，达到了51.1厘米，骹呈圆筒形，有一对称耳，銎部还存留有木柲，尖锋，叶身狭长，中间起脊，截面呈扁菱形，中部开有血槽，叶顶端有一组目纹。铜长矛在保山地区也是首次在墓葬中发现。

实心圆柄的铜剑，中段微束，饰螺旋纹，首为椭圆形，身细长，中脊不明显，断面呈梭形，两侧刃斜直集于锋。铜柄铜钺保存完好，器身通体由青铜铸造，形制类似一般靴形铜钺，但在其銎部加有一长实柄，柄一端较尖，似铜镦，断面为椭圆形，刃部为靴形不对称刃，刃部有几何纹饰，通长达128.8厘米。以前发现的铜钺会在其銎内发现木柲，说明其为木柄，而M2发现的这件铜柄铜钺的柄为铜制，这在全国是第一次发现。此件器物应属于礼器，社会上重要的政治人物才能拥有。

M2还出土2（件）套铜指护，每件（套）5件，器型整体似船型，两端非常尖锐，中间有一环钮，断面为圆形，每个指护长短不一，与手指长短不一相似，应是戴在手上保护手指之用，一般长8.8~14、宽1.8厘米。在M2墓底偏内侧，还发现两堆炭化的篾箍物，呈长筒状，根据堆放位置及纹理走势，推断为篾箍腿套，起到保护大腿之用的。

M2 出土的篾箍腿套 

M2出土的铜长矛、铜剑等兵器，说明墓主人与军事有关，因而M2墓主人应该是社会地位较高的政治人物或是将军。

土坑墓——平民墓葬

发现的竖穴土坑墓都是直接开挖在砂石土中，分布在墓地东南侧、西侧和北侧。土坑墓平面都为长方形，墓坑较浅，以小型的墓葬为主，大部分土坑墓为空墓，仅34座出有随葬品，器型简单。单个墓葬随葬物极少，一般1~2件，极个别墓葬（M57）出土随葬品稍多。石器有石范、砺石、石纺轮、石锛以及绿松石等，陶器有单耳陶杯、陶罐、陶釜、陶纺轮等，铜铁合制品有铜柄铁矛和铜柄铁削等，铁器有铁矛、铁削、铁剑、铁镯等。除部分在西坡的土坑墓是受到自然的滑坡的破坏，绝大多数土坑墓墓坑中上部被人为破坏。土坑墓几乎未发现任何葬具痕迹，大多数也未发现人骨痕迹，葬式也不清楚。一部分土坑墓在其墓坑填土近地表处立有石块，一般在两端。这种现象很是奇特，推测这种石块应该是一种墓葬标识或者与早期墓碑的起源相关。根据以上特点，推断墓主人可能为当时哀牢国社会的下层平民或者是被统治阶层。

墓地西北侧清理完成后的土坑墓

小土坑墓中出土带耳陶罐、“山字格”铜剑等与滇西北石棺墓中发现的同类器物造型很相似，推测土坑墓与滇西北发现的石棺墓存在着联系。土坑墓与土洞墓在墓葬形制、随葬品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差别，我们推断这两类墓葬的族属应该是不相同的，其反映的也应该是两个族属的不同文化。大甸山墓地发现的竖穴土坑墓主要分布于山坡东部、西部和北部，出土有带耳陶器、石坠等。而墓地山顶南部核心区域，则只分布土洞葬，出土器物中只见青铜器，墓葬规格较高。此外，在墓地西南部，发现很厚的黑炭层，推测可能是举行火葬的痕迹，大甸山墓地局部可能存在有火葬墓。据此分析，大甸山地区存有几种不同的墓葬形制，不排除当地在早期有多种文化前后进入该地区的可能。

目前，滇西地区特别是保山周边，发现的青铜时代的墓葬极少，使得大甸山墓地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因而年代难以确定。根据出土的器物以青铜器为主，也有极少量铁器，我们可以大致将墓地的年代断在青铜时代，具体来说，土洞墓年代为春秋中晚期，土坑墓年代为战国至西汉时期。

根据《后汉书》和《华阳国志》记载，以今保山为中心的古哀牢地的青铜文化始于公元前14世纪前后，至东汉早期为新兴的铁器文化所取代，前后延续了一千三四百年，其鼎盛时期大体也就在哀牢国的存续时期。大甸山墓地的发现与发掘，为研究古哀牢国提供了很好的材料。昌宁地处哀牢腹地，北接大理，南延临沧、缅甸，西去龙陵、腾冲不远，地理环境及地理位置优越。在保山坝子、腾冲坝子、昌宁坝子以及周边的临沧、德宏等地相继采集到一些造型奇特的青铜器，这些青铜器的造型风格与昌宁采集到的青铜器十分类似，但依据文献在东汉时哀牢民族的核心活动地并不是在这些区域。因此那些铜鼓、铜盒、铜弯刀、靴形钺、半圆弧刃钺、铜案、铜编钟、铜矛、山字格铜剑、铜铃、铜镯、铜臂钏等等，是否是构筑成哀牢文化的典型器物呢？这还需要更多的科学考古发掘活动来予以解答。

铜箭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