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考古遗址博物馆多以有形的文物展示为主,有鉴于此,探索如何展示考古发掘过程中的多学科交叉技术、方法以及所获取的考古信息的,将对博物馆基本陈列内容及形式的拓展大有裨益。三星堆遗址祭祀区考古发掘依据多学科合作理念,不仅出土了数量众多的精美文物,更获取了极为丰富的三星堆考古科学信息。这既为考古研究夯实了基础,也为博物馆展示与利用提供了丰富多样的信息与素材。在研究中,可依据专业性、观赏价值、可移动性等特征,将多学科应用及成果分为三大类,并针对不同类型,按通俗化、直观化、可视化等原则构建信息阐释与传播体系,以促进考古成果准确、及时、有效地传递给观众。
一、前言
考古遗址博物馆是考古遗址及古代文化的展示窗口。自1953年北京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建立至今,70多年来,我国考古遗址博物馆由少到多,发展迅速,目前数量已超百座。作为考古学与博物馆学相融合的产物,包括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以下简称:三星堆博物馆)在内的考古遗址博物馆,其基本陈列既聚焦于展示考古发掘的遗物、阐释考古研究的成果,也沿袭了考古学、博物馆学跨学科研究的特性,展示内容包含植物考古、动物考古、体质人类学、分子考古等多方面内容。
随着考古事业的蓬勃发展,获取的遗物和成果不断拓展,对考古遗址博物馆的基本陈列展示内容与方式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博物馆准确把握遗址特性,构建更适宜的信息诠释与展示传播体系。
三星堆博物馆作为一座以可移动考古遗物为主要收藏、研究、展示对象的考古遗址博物馆(其馆舍与遗址本体分离),其藏品及展品主要来自三星堆遗址的考古发掘。自1927年发现玉石器至今,近百年来,三星堆遗址持续进行考古发掘工作,对遗址遗存数量、种类、规模和体系的认识仍存在不确定性。尤其是2019年10月以来,三星堆遗址祭祀区新一轮考古工作发现了3至8号坑,秉持“课题预设、保护同步、多学科融合、多团队合作”的工作理念,联合国内多家科研机构、高等院校以及科技公司,共同开展祭祀区及新发现六座“祭祀坑”的考古发掘、文物保护与多学科研究。此项工作不仅出土了数量众多的精美文物,更获取了丰富的三星堆考古科学信息,极大地拓展了对三星堆遗址的认知。
为及时与观众共享考古新进展,三星堆博物馆于2022年3月启动新馆建设,并于2023年7月正式面向公众开放。新馆基本陈列定位明确,其核心要求之一是全面展示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及其新近研究成果。围绕此目标,在既有常设展览基础上,重点梳理2022年以来三星堆遗址考古新发现及取得的研究进展,包括但不限于调查发掘中发现的遗迹遗物、应用的新技术及获取的科学信息等。相较于成熟的遗迹遗物展示体系,多学科交叉发掘技术、方法及其所获科学信息的展示利用尚处于探索阶段。本文以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基本陈列实践为例,探讨其展示思路、方法与形式,以期为进一步的研究和应用提供参考。
二、三星堆遗址多学科应用与研究成果
(一) 多学科融合的考古发掘模式
三星堆遗址祭祀区新一轮考古工作在精细、高效、安全的现场保护体系下进行,被誉为探索了田野考古发掘的新模式。发掘全过程在多学科、多机构的专业支撑下,形成了传统考古、实验室考古、科技考古与文物保护深度融合的工作模式,实现了考古发掘、系统科学研究与现场及时有效保护的结合。
特别是应急保护与出土文物预防性保护,应用了多种科技设施设备,如恒温恒湿考古发掘舱、多功能考古发掘系统、应急保护平台、集成发掘平台、文物保护综合信息管理平台、环境与土遗址监测综合信息系统等。这些设备不仅为出土文物(尤其是有机质文物)保护提供了有效的温湿度控制,也成为公众对三星堆科技考古的重要印象来源。
(二) 多学科综合研究成果
针对三星堆遗址3至8号祭祀坑出土的上万件文物及众多考古遗存,来自全国40余家科研院所、高校及科技研发企业的高水平科研团队,集中开展了青铜器铸造技术、玉石器加工工艺、环境考古、测年、原料溯源、有机残留物与微痕分析、冶金考古、植物考古等20余个方向的研究。
丝绸考古:早期发现西南地区夏商时期的丝绸实物。通过显微观察,在部分青铜器、象牙表面及祭祀坑的灰烬层中发现纺织品遗存、丝线痕迹及蚕丝蛋白。
植物考古:发现大量炭屑及炭化种子。植硅体分析表明,植物种类包括竹亚科、楠属、阔叶树材、棕榈科、芦苇、禾本科、甘蓝、大豆、菊叶香藜及少量炭化稻等。
动物考古:对祭祀坑内有机物质的脂肪酸分析和蛋白质组学检测,发现黄牛、野猪蛋白质成分。结合商周祭祀特点,推测黄牛、野猪可能被用作祭品。
年代测定:碳十四测年结合贝叶斯统计树轮校正,表明几座坑的埋藏年代大概率在公元前1131年至公元前1012年之间,属商代晚期。
象牙研究:锶同位素分析及DNA测定结果显示,出土象牙符合亚洲象特征。
文物工艺与来源:运用X射线探伤、CT扫描等现代检测技术,对三星堆青铜器、金器、玉器的制作工艺、原料来源及文化交流等问题获得了新认识。
三、多学科应用及其成果的特性与分类
应用于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保护与修复的技术及所获成果,是三星堆文化阐释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因其涉及多学科,相较于传统考古成果,具有专业性强、观赏价值差异显著、可移动性不确定等特点,难以像典型遗物那样直接展出,需根据其主要特性进行筛选、分类,并针对不同类型选择适宜的展示方法。
一是专业性较强、理解门槛高的成果。主要包括象牙锶同位素分析、残渣X射线荧光光谱分析、能量色散X射线光谱仪(EDX)分析、碳十四测年、土样微生物分析等。此类成果大多尚无明确结论,或其分析过程涉及的专业知识远超普通观众通识范围。需在专业人士指导下筛选、判断是否符合展出标准,并确定具体呈现形式(如辅助展品、多媒体展项等)。
二是科学价值高、易于理解但观赏性有限的成果。主要包括残碎动物骨骼、浮选植物种子、红烧土土样、炭样、丝织物痕迹、器物制作工艺信息等。这类成果蕴含着丰富的科学信息,对研究古环境、饮食结构、纺织技术、工艺水平及文物病害等至关重要。作为古代文明的重要实物证据,其观赏价值显著低于造型精美的文物。在展示过程中,一方面需要做减法,提取凝练核心信息,进行简洁清晰的有效转化;另一方面做“加法”,运用丰富恰当的展示手段及背景知识进行解读。
三是空间依赖性强、可移动性较弱的应用技术与成果。此类成果多为考古学理论、方法、技术的实际应用体现,也是考古遗址博物馆重要的展示基础和逻辑支撑,包括地层学、类型学、探方、多学科研究应用等。在三星堆考古中,具体表现为考古发掘舱及内部设备、三星堆古城城墙、典型地层、祭祀坑发掘现场、文物保护修复过程等。它们共同构成了三星堆考古发掘、保护、修复、研究体系,记录着不同时代背景下考古学如何还原古代社会历史。因其在地性极强,难以移动,需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如扫描、剖面记录、揭取等,为后期展示尝试提供基础信息及资料支持。
四、不同类型多学科应用及成果的展示
类型多样、信息丰富的多学科应用及成果为三星堆文化阐释与展示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并非所有成果都适合在展厅直接呈现。依据前述特性分析及分类,筛选出部分不适合作为展品或辅助展品的技术与成果:有的过于专业且结论未明(如象牙孔隙率、渗透率、孔径、含水率等检测分析),在展览中直接舍弃呈现;有的囿于保护需要暂不便展出(如5号祭祀坑整箱提取的木匣,以及象牙、青铜器的全过程清理保护过程)。部分成果更新了对三星堆文化的认识(如祭祀坑碳十四测年数据确定了埋藏年代),成为展览的学术基础,直接应用于文物说明牌、遗址分期及文化分期。
对于其他具有不同特性的多学科应用技术及成果,则需紧密结合展陈结构、大纲文本和设计思路,选择恰当内容与合适形式进行呈现。

图1 多学科融合展板(张艳 摄)
三星堆新馆基本陈列包含“世纪逐梦”“巍然王都”“天地人神”三大展区,全面系统地展示三星堆考古发掘及研究进展。其中,多学科融合部分内容丰硕、形式多样,且其代表的新时代考古本身便是“世纪逐梦”展区的重要内容,故将它作为专题呈现。一方面,设置“多学科融合”主题展板进行阐释(图1),选取代表性成果凝练为祭祀坑掩埋环境研究、碳十四测年、植物考古、丝绸考古研究、青铜器综合研究、象牙保护与研究等内容,利用图表、流程图等简洁方式直接呈现;另一方面,通过土样、浮选种子等实物及丝绸研究、象牙研究等多媒体进行多角度展示,其余大部分成果则按照通俗化、直观化、可视化原则进行展示或转化后展示。
(一)作为展品进行原状陈列
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展陈文物共计1500余件(套),其中600余件(套)为首次展出,包括3至8号祭祀坑新出土文物300余件(套)。三星堆文物以其造型独特与体量吸引世人目光,而基本陈列更着眼于展现三星堆作为区域文明的整体文化面貌。“巍然王都”展区旨在从文明探源角度,全方位展示和解读三星堆的自然环境、社会面貌、都城布局及手工业技术。展品选择不局限于精美独特之物,而是力求丰富、真实地反映三星堆文化。
因此,针对部分科学价值高、观赏性有限的多学科成果,可根据其信息拓展价值挑选合适对象进行原状陈列。如浮选种子、红烧土土样、炭样、动物骨骼及附着丝织物的青铜器等,通过“实物+辅助展品”、阵列式、组合式呈现等方法,延伸展品关联信息,提升展示效果。以浮选种子为例,精选炭化植物种子,辅以显微镜下高清放大图片及植物成熟体照片,借助观众熟悉的植物形象,强化对信息的接收。对于附着丝织物的青铜器、炭样等特殊展品,精选结构清晰、保存较好的样品,通过配备放大镜、显微镜或高清放大影像设备,使观众可直接观察丝织物编织结构、木炭形态等。动物骨骼碎块则与鸟、鹰、猪、羊、虎、狗、马等动物陶制品组合呈现,展现三星堆动物图景。
(二)复原陈列
三星堆遗址以“古文化—古城—古国”为特征,拥有大量不可移动的重要遗迹(如城址、城墙、祭祀坑)。针对这类空间依赖性强、不便移动的应用技术及成果,可根据展陈空间与主题需求进行不同比例复原,如城址、城墙、典型地层、考古发掘现场、肉眼难辨的炭化丝织物、难以拼接的复杂文物等。

图2 考古发掘舱复原展示(张艳 摄)
“世纪逐梦”展区以时代为线,将三星堆百年考古历程分为“初识三星堆”“一醒惊天下”“盛世续华章”三阶段。各阶段考古均有浓厚的时代烙印,通过1:1复原呈现1986年与2020年的祭祀坑考古现场,直观展现中国考古事业从筚路蓝缕到科技助力的发展历程。其中,1986年发现的1、2号祭祀坑,以1:1复原坑体及出土文物(按当时出土状态),辅以考古日记、现场纪录片以及发掘老照片展现;2020年考古则将“考古发掘舱”1:1外形复原并置入展厅,舱内配置多功能考古操作系统等主要设备,结合祭祀坑重点文物的裸眼3D多媒体,弥补观众无法亲临现场的遗憾(图2)。丝织物作为重要成果,有纨、缟、缣、纱、绮等品种,根据织物的经纬密度和纱线粗细复原出不同类型丝绸复制品,并与出土陶纺轮等组合展示。

图3 鸟足神像复原展示(张艳 摄)
神坛、骑兽顶尊人像、鸟足神像等大型青铜器的修复、保护与展示面临跨坑拼对、体量巨大、造型复杂等挑战。结合文物现状与现有科技手段,创新采用“分部分展示实物+完整展示3D打印品+多媒体解读”方式。以“天地人神”展区鸟足神像为例,该文物由罍、顶尊曲身神像、爬龙器盖、持龙立人像四部分构成,总高超2.5米。鉴于超高文物完整展示的安全风险及直接修复的不可逆性,最终根据其稳定状态分为三部分,将顶尊撑罍鸟足神像、持龙立人像、爬龙器盖置于独立展柜中呈品字形布局,核心的顶尊撑罍鸟足神像居中(图3)。同时,运用传统修复拼对结合AI算法,通过数字化虚拟技术实现器物的跨坑拼接及复原,并3D打印出1:1研究性复原仿制品置于核心文物后方对照展示。两侧以展板结合多媒体形式展现文物构成及拼接过程。此方式在呈现文物原有风貌的同时,也为后续修复保护预留了可逆空间。
(三) 艺术化、场景化转化陈列
随着三星堆祭祀区出土文物保护与研究工作的推进,多学科研究持续深入,尤其是在植物考古、动物考古、铜玉料来源、玉器加工技术等方面取得了重要成果。
针对这类信息庞大、不便直接呈现的系统性知识,需依据展览主题和空间整合关联信息,进行深度转化,强化陈列的视觉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主要将青铜器、玉器、金器制作工艺及流程,古蜀人生业形态与生活环境等重要成果,转化为艺术化、场景化的展示方式。以“巍然王都”展区为例,原青铜铸造、黄金加工、玉器制作部分侧重工艺技术,展品本身观赏性有限,单纯依靠文物难以清晰、生动地呈现其复杂工艺。经调整,采用“实物+工艺流程素模+多媒体+展板”的形式,全流程呈现工艺技术并对独特工艺重点介绍。同时,依据考古成果(如人物服饰、发型、工具等细节),打造反映工艺流程的素模。如制金工艺的淘洗、冶炼、捶制、模压、剪切、镂空、雕刻、抛光等步骤,配合金器实物展出。
此外,综合动物考古、出土动物文物及植物考古成果,梳理古蜀环境图谱,并据此创作反映家园生活的布艺画、线描插画、多媒体视频等,作为展厅氛围营造、互动展项或视听空间。如“都广之野” 沉浸式展厅运用光影效果,引导观众感受古蜀生活环境;“搭建房屋”“我是冶玉小能手”等交互项目,让观众在沉浸体验中深化对三星堆文化的认知。
五、结语
将多学科应用及研究成果纳入陈列展示,既能补充文物标本在叙事与阐释能力上的不足,又通过趣味性、通俗性、观赏性的转化,向观众传递翔实、科学与有趣的信息。一方面,多学科应用及研究本身便是新时代考古的重要内容,具有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等特点,在考古遗址类展览中宜作为专题呈现;另一方面,多学科成果的展示应以充分研究为基础,紧密结合展览结构、文本大纲与展陈设计等实际情况,有针对性地采用多样化方式呈现。本文所述仅为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基本陈列中的部分实践案例。随着考古发掘科学化、系统化、精细化及多学科多团队合作模式的持续发展,必将有更多新近的多学科应用及研究成果融入博物馆陈列中。